第38章
風從四麵八方吹來, 卷起地上飄落的葉子,飛揚間落在了謝雲舟身上,他手撐著膝蓋緩慢站起, 冷白的臉上不見絲毫血色,深邃的眸子裡也漸漸沒了光,似是不相信聽到的一切。
他喉結滾動,用力壓下濃重的血腥味, 朝前慢慢邁步一步, 他鎖著她眸,顫著聲音再次問道:“你真要護他?”
問出這句話時,他心好似在滴血, 滴答滴答, 每一聲都讓他心碎。曾經那個即便弱小依然護他周全的人兒不見了。
她現在有了其他想要守護的人,她不要他了,更不關心他的死活。
謝雲舟從未這般心焦過,前一息像是置身在冰窖裡,後一息又像是在火上烘烤, 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同眼前人有關。
可是,她已經不在意他了。
她甚至……
江黎不知從何處撿起一根棍子, 直直對著謝雲舟,怒斥道:“你若是再敢向前走一步,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
“……”看,她要對他動手。
謝雲舟回視著她,不能視物的左眼,已經看不到她的神情,他用右眼去看她,光影裡, 她麵容依舊,還是那般嬌美,可那雙眸子卻沒有一絲溫度。
他苦澀笑笑,“阿黎,你是不是很恨我?”
江黎憶起了昔日的種種,每個瞬間都能讓她心碎難捱,她身上所有的痛皆是拜他所賜。
她給了他全部的愛意,得到的是他的不在意,他在她心上插下一刀又一刀,他問她是不是恨他?
這樣的他,她如何不很。
但,她又不想恨了。
恨一個人也是需要氣力的,謝雲舟他不值得。
她要用那些氣力去做其他的事,她的綢緞莊生意,她的藥材生意,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著她。
人最可悲的不是有人恨著,而是無人恨無人愛,像是浮萍般無人在意。
“謝雲舟,你想多了。”江黎冷冷道,“我對你沒有恨。”
無恨?
謝雲舟眉梢一挑,剛要說些什麼,又聽到她說:“我根本不在意你,又怎麼會把精力浪費在你身上。”
“我每日過的快活,至於你,我早已經忘了。”
“你過的好還是不好,與我何乾。”
“我這人就有一點好,不需要記住的人,會很快忘記,你就是那個不需要記住的人。”
“所以,我不恨你。”
謝雲舟的心一寸寸冷下去,比這冬日還冷,全身像是被凍住般,這便是她給他的最大懲罰。
不在意。
“阿黎,彆不在意我。”謝雲舟費力說道,“我改了,真的改了,對了,我同阿藴講清楚了,我不喜歡她,我隻喜歡你。”
“還有金簪,我準備了好多好多,你等著,我讓謝七拿給你好不好?”
謝雲舟說到激動的地方,忍不住咳嗽起來,起初是輕咳,後來變成了重咳,血腥味一股一股衝上來,他實在擋不住,從懷裡拿出帕子掩唇咳嗽了好幾聲。
不用看也知曉,他定是吐血了,謝雲舟移開帕子時不動聲色的在唇上擦拭了一下。
他不想讓江黎看到他此時狼狽不堪的模樣,他隻希望她能記住他曾經的樣子。
“不必。”江黎冷聲道,“你若是說完了,那麻煩你讓開,我們要回家。”
荀衍的聲音也從後方傳來,“謝雲舟,阿黎要你讓路。”
謝七心疼謝雲舟,見不得所有人都欺負他,鬆開謝雲舟的胳膊,說了聲:“主子,我去給你教訓這個無理之輩。”
一個跳躍,來到了荀衍麵前,須臾,他們在後方廝打起來。
江黎朝後看了眼,睨著謝雲舟說道:“快讓謝七住手。”
謝雲舟淡聲道:“放心,謝七傷不了他的。”
話雖如此,但江黎還是有些許擔心,時不時朝後看一眼,隻顧著後方,沒注意謝雲舟何時走到了她麵前,還握著了她手裡的棍子。
女子的氣力到底不如男子,輕輕拉扯一下,棍子從江黎手裡脫落,她蹙眉道:“謝雲舟你還想對我動手不成?”
他動手?
不,他怎麼會,他疼惜她還來不及又哪裡舍得對她動手。
他就是對自己動手,也不會對她做出什麼。
“阿黎,我知道你恨我。”謝雲舟唇角輕揚,輕輕誘導,“我給你機會讓你出氣好不好?”
走近了,江黎才發現他眼睛不知道怎麼了,紅的嚇人,還有他的臉色,比雪還白,他氣息也很亂。
說完一句話都要喘息片刻。
當然這不是讓她驚訝的,驚訝的是,他不知從哪裡拿出了半截金簪,遞到她麵前,“來,用這個。”
說起來,這也算他們的定情信物了。
江黎怒目瞪著他,“謝雲舟你瘋了。”
“……”他確實瘋了,沒了她的日日夜夜,他同瘋子無二,那個清朗絕絕的大將軍再也不複見了。
他的心碎了,留著這殘破的軀體還有何用,不若讓她消氣來的好。不然,他怕是以後連讓她消氣的機會都沒有。
常太醫隻道若是找不到解藥,他的眼睛兩月便會瞎,常太醫不知道的是,他還聽到了他同其他太醫說的另一番話。
若是尋不到解藥,他不隻眼睛會瞎還會死,也就是說,他的壽命隻有兩月有餘。
他見江黎一麵不易,許今日見了便再無相見的一日,他想為她做些什麼。
“阿黎,來,在這。”謝雲舟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是這裡辜負了你,來,使勁戳。”
江黎手一抖,金簪掉到了地上,她踉蹌著朝後退兩步。
謝雲舟輕笑著撿起,再次放她手裡,“想想我曾經對你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罪不可恕,彆忍著,用力刺,放心,我不會叫疼的。”
江黎瞪眼,沉聲說道:“瘋子。”
她欲做什麼時,肩膀突然被他按住,謝雲舟淺笑著朝她撲過來。
“噗。”不偏不倚,正巧插進了謝雲舟的胸口。
江黎眼睛大睜,像是看怪物般看著他,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她沒料到,他會自己撲上來。
“不疼。”謝雲舟輕扯唇角笑起。
江黎手上染了血,黏黏的,她倏然鬆開,又用力推了他一把,隨後二話不說,轉身離開。
血滴答滴答落下地上,染紅了地上的雪,謝七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驚呼道:“主子。”
他朝謝雲舟跑過來。
荀衍朝江黎奔去。
遠處何玉卿和金珠銀珠姍姍來遲,她們未停留也朝江黎奔去。
謝七扶起謝雲舟問道:“主子您這是何苦呢?”
謝雲舟費力笑笑,右眼有片刻的不能視物,但他還是直勾勾睨著前方,聲音很孱弱道:“謝七,你說,這樣她是不是便不會忘記我了。”
江黎的那席不在意的話,到底在謝雲舟心上戳下了重重的一刀,雖無傷痕,但更讓人難捱,是以才有了後麵的他親自贈簪讓她出氣的事。
他瘋魔的想,他的阿黎怎麼能不在意他呢。
他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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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聽聞宮裡的太醫這幾日一直在謝府未曾離開半步,天子也親自去了謝府,還帶了很多珍貴的藥材。”
“……謝雲舟的傷不礙事了,就是還不能下床。”
“不過,謝老夫人發了很大的火,斥責謝七護主不利,還罰了謝七。”
“……那天的真相無人提及,對外,謝雲舟說他是被匈奴探子刺傷的。”
“謝七也是那般講的。這幾日燕京城裡正在捉拿匈奴人,抓捕了好多。”
“若不是知道那日的真相,我真懷疑這是謝雲舟故意設下的圈套,用自己的安危引出匈奴探子,然後趁機一舉殲滅。”
“……仔細想想,謝雲舟城府那般深,或許讓你刺他是假,抓捕探子是真。”
那日之後,江黎忙著店鋪的事未曾多打聽,或者就像她說的,她已經不在意了,他是死是活,她都不在意。
但,何玉卿怕她心裡有什麼不舒坦的地方,思量許久後,還是把打聽出來的消息告知給了江黎。
她道:“阿黎,你也不用再為此事擔憂了。”
江黎頓住,緩緩抬起頭,淡聲道:“我沒擔憂。”
“是,你沒擔憂,是我在擔憂。”何玉卿還真擔憂了許久,她怕江黎被嚇到,也怕她心裡會做他想,但現下看來,江黎一切都好。
她試探問道:“阿黎,你原諒謝雲舟了嗎?”
那般瘋魔的人,怕是整個燕京城都找不出一個了,自己對著刀子插去,簡直太瘋了。
江黎放下手裡的書,聲音還是那般寡淡,“沒了關係的人,談什麼原諒不原諒。”
何玉卿懂了,這是還沒原諒呢,也對,江黎受了這些年的苦,哪是他掉幾滴血便能輕易揭過的。
他便是把自己捅成了馬蜂窩,江黎也不能那般輕易原諒。
“對,咱不能原諒。”何玉卿眨眨眼,“好了,不說謝雲舟了,說說荀衍吧。”
“衍哥哥怎麼了?”
“若是讓你在眾多男子中選一個的話,你會選荀衍嗎?”
何玉卿隻是打個比方,她很好奇,江黎會如何選。
江黎搖頭:“不會。”
何玉卿一臉詫異道:“為何?”
江黎道:“我並非衍哥哥良配。”
何玉卿撇撇嘴,“真無情。”
話音方落,金珠進來,“小姐。”
江黎翻了頁書,淡聲道:“何事?”
金珠抿抿唇,“謝七來了。”
“……”江黎愣了下,問道,“他來做什麼?”
“不知。”金珠道,“讓他進來嗎?”
何玉卿也很想知道謝七來此做什麼,努努嘴,“讓他進來吧。”
江黎思索片刻,點頭,對金珠說道:“帶他去正廳。”
等見到謝七時何玉卿先發出了慨歎聲,她指著地上的箱子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謝七躬身作揖道:“這是我們將軍給江二小姐的。”
何玉卿走上前,彎腰打開箱子蓋,映在眼前的是擺放整齊的金簪,什麼花式的都有。
牡丹圖案的,飛鳥圖案的,梅花圖案的……等等。
她更詫異了,眨眨眼,“都是送給阿黎的?”
謝七道:“是。”
何玉卿默默數了下,有三十支呢,謝雲舟這瘋病怕不是更嚴重了些吧。
江黎走近,垂眸看了眼,隨後說道:“請謝護衛帶回去,並勞煩你告知你們將軍,我不要。”
“二小姐,這是我們將軍的心意。”謝七道。
“他的心意我就要收嗎?”江黎麵無表情道,“你還是帶回去吧。”
“將軍要我送,我隻能送。”謝七執拗道,“二小姐若是不收,扔了便罷,左右也是你的東西,你願意如何做便如何做。”
言罷,謝七沒再停留,轉身離開。
不知其他女子若是收到這樣一箱金簪會如何做,或許會很開心,但江黎沒有。
謝七不帶走,那她便扔了。
“金珠銀珠。”江黎沉聲道,“去給我扔了。”
何玉卿攔住,“你還真扔啊?”
江黎背脊挺直,冷冷道:“扔。”
謝七回府後看到謝雲舟,欲言欲止了好久,謝雲舟淡聲問道:“她沒收?”
謝七道:“收了。”
謝雲舟眉梢剛挑起,聽到謝七說:“又給扔了。”
他手指一頓,隨即輕笑出聲,“是她會做的事。”
之前還覺得她嬌弱沒主見,現在想想,她是最有主見的,在謝府的這三年怕是她最隱忍的三年,受儘欺淩也不敢言語。
“主子不氣嗎?”滿滿一箱子首飾便這麼被扔了,那可都是謝雲舟的心意,謝七一臉不滿道。
“不氣。”謝雲舟對江黎隻有喜歡和歉意,“她想扔便扔吧。”
“那咱們還送嗎?”實在謝雲舟準備的東西更多,他想在臨死前多給江黎些東西,這樣她以後的生活會更好過些。
“先不送了。”謝雲舟想起什麼,問道,“那些地契?”
“已經換成二小姐的名字了。”謝七有自己的擔憂,“主子不怕老夫人知曉後生氣嗎?”
謝雲舟抬手捂上右眼,用左眼去看四周,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他像是置身在了黑暗中。
他放下手,眼前映出光澤,燭光嫋嫋,樹影婆娑,心情也跟著發生了變化,他想,江黎在謝家生活的那三年便是置身在黑暗中。三年已過,他不能為那三年改變什麼,但他可以為她的以後做些什麼。
“不怕。”他道,“我的東西我想送誰便送誰,無人可以乾涉。”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謝府還有個對謝雲舟錢財虎視眈眈的人,是以他剛做些什麼,便有人知曉了。
王素菊急衝衝把事情告知給了謝老夫人,並添油加醋說道:“二弟大抵是不管母親死活了,他把幾處屋舍都給了江黎,母親,你說二弟是不是瘋了,他難道不知咱們才是他的親人嗎?”
謝老夫人不禁挑唆,少傾,急頭白咧找上謝雲舟,也不見謝雲舟正在歇息,進門便哭,哭著哭著便數落起他來。
她哪還有做母親的樣子,滿眼看到的隻有錢,好似離了錢她會活不成似的。
謝雲舟聽她念叨完,隨後道:“母親還有事嗎?無事的話,請你出去。”
麵對謝雲舟這樣冷淡的態度,謝老夫人更氣了,還把過世的謝父搬了出來,說她不要活了。
謝雲舟捏捏眉心,唇角露出嘲諷的笑,他笑自己,為何今日才看清母親的真麵目,她對自己都這般,對江黎又能好到哪去。
之前她一直說都是江黎欺辱她,看來,事實正好相反,是她一直在欺辱江黎。
謝雲舟又多恨了自己一分,恨他有眼無珠,識人不明,也恨那日下手輕了,他應該讓江黎多刺他幾刀。
謝老夫人想不明白,江黎到底是怎麼把謝雲舟迷住的,之前也不這樣啊,她又動了去找江黎的念頭,但下一瞬有聲音傳來。
“母親不要去找她,你若是去的話,彆怪兒子不孝。”
謝雲舟警告道。
謝老夫人這下哭得更凶了,一屁股坐在床榻前,對著謝雲舟又捶又打又奚落,“你這個無情的家夥。”
“心裡隻有那個女人,一點都不顧及你母親的死活。”
“想氣我是嗎?好,咱們都彆活了。”
她扯著謝雲舟的衣襟來回晃,看的謝七膽戰心驚,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出聲道:“老夫人。”
謝雲舟打斷道:“謝七,閉嘴。”
謝老夫人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等謝七走出去後,繼續數落謝雲舟,“你這個沒良心的。”
“你如果錢多,可以給俊兒啊,為何要給那個女人。”
“我看你就是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