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場秋雨一場寒, 十月末連著下了五日的雨,細雨綿綿,整個燕京城籠罩在氤氳的水汽中, 仿若裹了一層薄紗。
葉子浸潤在雨水中, 堪堪洗去了那一身塵埃, 風無聲拂過,綿延的細雨越發肅冷。
“咯吱”一聲, 有隻白皙纖細玉手推開了窗欞,風順勢流淌進來, 後方書案上的宣紙被風掀翻, 發出細碎的聲響。
方才還暖意盎然的屋內, 因風的入侵瞬間涼了些許。
“哎呀, 小姐你不能吹風,快把窗子關上。”金珠端著藥碗走進來, 見江黎倚著窗子吹風,急忙放下碗盞匆匆走了過去。
剛剛支起的窗欞緩緩放下, 江黎飛揚的發絲也順勢垂落在肩頭, 她白著一張臉迎向金珠的眸光, 淡笑道:“無妨, 我已經好多了。”
金珠抬手摸上她的額頭, 細細感觸了一番, 隨後又摸了摸自己的,覺得無異後, 輕聲道:“常太醫說了,這段日子小姐都要好生養著,隻要熬過前半個月,以後便不會有事了。”
“小姐要聽太醫的話按時服湯藥。”
江黎瞟了眼黑乎乎的湯藥, 蹙眉道:“太苦不想喝。”
“那不行。”金珠走過去,端起碗盞站定在江黎麵前,“良藥苦口,小姐還是快些喝了吧。”
“真的很苦。”江黎皺起眉,像是小孩子般。
“苦也要喝。”金珠可不想再看到五日前那幕了,“小姐聽話。”
江黎不情不願接過碗盞,憋著氣一口喝完,隨後一陣咳。
金珠急忙遞上蜂蜜水,喂她喝下後才好了些許,江黎臉頰上溢出淡淡的紅,比起前幾日嚇人的白,此時看著好看多了。
“銀珠呢?”江黎問道。
“銀珠在廚房給小姐熬雞湯。”金珠接過碗盞放桌上,給江黎找來毯子蓋她身上,叮囑道,“小姐身子還很孱弱,不要久坐,更不要吹風。”
這些都是常太醫交代的,金珠時刻記在心裡。
江黎道:“好,不久坐,不吹風。”
“賬簿也不要看。”
“行,不看。”
“這幾日也不要碰針線。”
“行,不碰。”
“哦,棋也不要下了。”
“……”江黎再次皺起眉,“那我要做什麼?”
沒一樣能做的了。
金珠笑笑,“等何小姐來後,小姐可以同她閒談。”
剛提到何玉卿,人還真來了,何玉卿把傘放長廊裡,抖了抖肩上的雨水,又脫下披風,抬腳走了進來。
等一身濕氣散了些後,她才敢走得更近些。
“阿黎,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這幾日何玉卿來總會給江黎帶好多吃食,常太醫說了,阿黎身子太弱,要進補。
江黎倚著軟榻,身子微傾,探頭問道:“什麼?”
“蜜餞。”何玉卿道,“不是燕京城的蜜餞,是從曲城帶來的。”
“曲城?”江黎聽她說起曲城,瞬間想起了外祖母,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可還安好。
蜜餞包在厚厚的牛皮紙裡,何玉卿遞給金珠,要她放盤子裡。
金珠拿著蜜餞出去,何玉卿走到軟榻另一側彎腰坐下,先是低頭哈了哈泛著涼意的手,然後想起一事,說道:“阿黎,我見到謝七了,他說謝雲舟這幾日將養的不錯,氣色也好了很多,可以下床活動了。”
說起謝雲舟,何玉卿沒忍住嘖嘖兩聲,“欸,你說他怎麼就那麼敢啊。”
為了救江黎連命都不要了。
五日前,江黎毒發,何玉卿趕到時,江黎已經服食了謝雲舟的心頭血,氣息漸漸歸於平靜,臉色也在慢慢好轉。
倒是謝雲舟不太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榻上,急的謝七眼睛都紅了,還有常太醫,人前向來端正穩重的醫者,第一次見他手發顫。
拿著銀針久久不敢下針。
其他人不敢催促,隻能在一旁看著,常太醫道:“方才是第一針,本以為將軍會醒,可惜未醒,這第二針,這針下去,或許可活命,或許不可。”
他吞咽下口水,問道:“你們說當如何?”
話音落下,屋內靜悄悄的,誰都不敢拿主意,謝七紅著眼眶問道:“常太醫沒有他法了嗎?”
“無。”常太醫道,“將軍在牢裡受了月餘的刑罰,傷了根本,平日看著無異,實則不好,稍有不慎便會——”
常太醫把後麵的“死”吞了回去,“便會不好,今日他又強行取血,心血虛虧是以才會昏迷不醒,脫得越久對他越是不利,你們當早下決定,這針,是施還是不施。”
常太醫自己也不知曉到底能不能把人救回來,道:“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能不能救回全看將軍造化。”
這下謝七更不敢說什麼了,關乎主子的性命非同兒戲,他抿唇細細思量。
眾人正無措時,裡間轉醒的江黎,撐著床榻坐起,吃力說道:“他不能死。”
“常太醫你救他。”
那日的焦灼非親眼所見是不能感同身受的,所有人屏住呼吸看常太醫施針,心裡奇葩著謝雲舟趕快醒過來。
好事總要多磨。
那日施針中謝雲舟確實有轉醒的跡象,眾人喜上眉梢,隻是還未曾開心多久,謝雲舟臉色突變,全身抽搐起來。
他臉色從白到了黑,牙齒緊緊咬著,發出哢哧聲,擔憂他咬壞了自己,常太醫道:“快,掰開他的嘴。”
語罷,掰開了謝雲舟的嘴,在他口中塞了帕巾。
一刻鐘後,謝雲舟悠然轉醒,眼眸半闔著看向屋內的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阿黎呢?她可安好?”
一個人不顧自身安危執意救另一個人,醒來後第一句也是問的那個人,大抵是太過喜歡才會如此。
何玉卿把那日的事在腦海中細細回味了一遍,拿過盤盞裡的橘子邊剝邊問道:“欸,阿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江黎根本不明白。
“謝雲舟啊。”何玉卿把剝好的橘子遞給江黎,江黎搖頭,何玉卿自己吃下,隨後道,“他都舍命救你那麼多次了,你有沒有很感動?”
反正要是有男子這般對何玉卿的話,她是肯定會感動的。
江黎眼睫輕顫,“還…好吧。”
“還好是什麼意思?”何玉卿看了眼頭頂,又睨向江黎,“是感動還是不感動?”
這直白的問法真是不好叫人回答,江黎眼神閃爍,“就,還好。”
她與謝雲舟之間勾勾纏纏,往事如麻繩,很難理清到底是什麼。
不過有一點她是確定的,那便是,她對他已經不再是昔日那般憎恨厭惡。
何玉卿把她的回答歸為,感動。人啊,一旦有了“感動”這個情愫便會衍生出其他的,譬如,喜歡。
她嘿笑兩聲,把剩下的橘子塞嘴裡,吃完後,問道:“對了,你要不要給謝雲舟寫信?”
“嗯?”江黎微頓,“為何要寫信?”
“你不惦念他嗎?”何玉卿拿出帕巾擦拭手指,“你彆忘了,這次他為了救你可是差點死掉,常太醫都說了,晚一步,他可真就活不成了。”
“你們自那日後也沒見過,難道你不擔心他?”
“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問候一下總是可以的。”
說不惦念是假,畢竟他是因為救她才差點死掉,她在路上見到流浪的乞兒都能生出惻隱之心,更何況是多次救她性命之。
江黎抿抿唇,心下想的卻是彆的,淡聲道:“我再思量看看。”
那些年給謝雲舟寫信的事還曆曆在目,她一腔愛意傾訴與他,但一封回信都未曾收到。
那種落寞的感覺很不好。
這信寫與不寫,她確實要好好思量思量。
最終這信也沒寫成,究其原因,那日下午,謝雲舟拖著病體來到了彆苑,正主都到了,便也沒了寫信的必要。
隻是看他這臉色,可不像何玉卿說的那般很好,白的跟紙一樣,這叫氣色不錯嗎?
還有他腿怎麼回事,抖成這樣,為何還要跑出來。
江黎一直覺得自己夠不聽話了,可是同謝雲舟相比,她好太多了,至少湯藥按時服了,衣衫按時添加了。
便是那棋盤,她都隻是遠遠看一眼,棋子摸都沒摸過。
哪像他,衣衫單薄,臉色蒼白,湯藥不喝,還鬨著要出府,江黎睥睨著謝雲舟,像是在看頑劣的孩童,問道:“你身子不適為何出府?”
說到這,謝七可太有話要講了,沒等謝雲舟說什麼,他道:“二小姐還是勸勸主子吧,屬下便沒見過如主子這般不聽話的人,湯藥每日兩服,主子隻服一次。”
“衣衫也不添加。”
“還有出府這事,常太醫千叮萬囑,不可見風,主子倒好,執意要出來,不給出來,飯都不吃了。”
“像個小孩子似的。”
謝七可能是憋太久了,亦或是怨念太深,告狀的時候一眼都沒看謝雲舟,是以也沒看到他不斷輕眨的眼,還有漸漸變沉的臉色。
“……主子這般不聽話,二小姐一定要罰他。”謝七道。
江黎挑眉問道:“罰他?是該罰,罰什麼?”
謝七背脊挺直,義正言辭道:“罰他日日守著二小姐哪裡都不許去,直到二小姐康複為止。”
江黎險些被謝七繞了進去,合著他說了許久,為的便是這最後的目的,讓謝雲舟守著她。
他也真敢講。
銀珠輕咳一聲,緩步走近,悄悄扯了下謝七的衣擺,示意他趕快閉嘴。
謝七知曉江黎不會怪罪他,便大著膽子繼續道:“主子這般不聽話本就得受罰,二小姐您說是不是?”
謝雲舟唇角輕勾,眼底溢出淺淺的笑意,隻是笑意在接觸到江黎的眼神時倏然頓住,輕咳一聲:“亂講。”
接著柔聲哄人:“阿黎,我絕無此意。”
他便是日思夜想都是這般,也不敢當著江黎的麵承認。
“你便是有此意也不可能。”江黎似笑非笑道。
謝雲舟搭在腿上的手指微縮,說不上是失落還是其他,眼神裡透著一抹異樣,配上那張白如雪的臉,堪堪叫人不忍。
大病初愈,他身上還帶著濃鬱的草藥味,坐在椅子上時,身子下意識傾倒,冷不丁看過去,越發顯得羸弱。
江黎見狀,後麵趕人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她命金珠去熬湯藥,又命銀珠拿毯子。
謝七看了謝雲舟一眼,跟在銀珠後麵一起離開。
沒了旁人,謝雲舟說話愈發無顧忌了些,問道:“阿黎,可還安好?”
江黎淡聲道:“好。”
謝雲舟坐的那處正對著風口,瞧著他虛弱的模樣,被風一吹怕是更不好,江黎努努嘴,“坐這來。”
江黎倚著的軟榻旁是桌子,桌子裡側是椅子,背風的地方,坐那很暖和。
謝雲舟看了看,但沒動,提袍淡聲道:“我坐這便好。”
這雨下了五日,濕氣重,他又冒雨前來,身上也染了不少濕氣,離江黎太近,會過繼到她的身上。
她身子本就弱,再染了濕氣還不定什麼時候能好呢。
謝雲舟可舍不得,他情願自己凍著,也見不得江黎一點不好。
江黎不知他心中想法,又道:“這來坐。”
她語氣很淡,但神情有那麼點耐人尋味的意思,似乎謝雲舟要是不聽話的話,她會把人趕出去。
果不其然,見謝雲舟沒動,她眼瞼垂下又抬起,“將軍人也看完了,想必還有要是在身,我就不留將軍了,銀珠送——”
謝雲舟輕歎一聲,乖乖站起,又乖乖走過來,乖乖坐在江黎要他做的位置上。
心裡想的是,認命吧,見不得她有一絲不快,就想事事順她的心意。
她說什麼好,那便什麼好。
大抵若是她現在指著外麵說日頭真好,他也會點頭附和說,好。
長廊外的謝七寶劍瞟到這幕,唇輕勾了下,這世間能也就隻有二小姐能讓主子如此聽話。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
謝七想起來之前的事,他勸主子不要來,外麵下著雨,還有風,對養傷不利,主子清瘦的臉上沒有血色,眼神也很暗淡,但聽到江黎後,黑眸裡霎時溢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