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謝七在一旁勸說:“主子方才應該要了那把傘的, 銀珠這般帶回去,二小姐肯定會生氣。”
謝七朝前走兩步,離謝雲舟更近了些, 今日的雪不知怎麼回事, 大的離譜,他抬起胳膊擋在謝雲舟頭上,“主子不是說不惹二小姐生氣了麼?”
“沒惹。”謝雲舟淡聲道,眸光落在了緊閉的大門上,“我若不拒絕, 她怕是再也不會見我了。”
謝雲舟有自己的考量,便是挨凍,他也要見到江黎, 今日事今日畢,不能拖到次日再解決。
那樣與他來說無益。
謝七這才明了,原來主子是有意為之啊, 懂了。
言罷, 他縮了下脖子, 抖抖不小心落進衣領裡的雪, 打著寒顫問:“那咱們要站到幾時?”
幾時?
謝雲舟也不知,淡聲道:“等著吧, 等到阿黎出來見我。”
謝雲舟想起銀珠方才對他說的悄悄話, 說二小姐氣的飯都沒吃幾口, 看樣子一時半刻是不會原諒將軍的。
謝七也不好把這話轉述給謝雲舟聽, 因為他知曉, 便是主子聽了也不會離開的,主子對二小姐當真是勢在必得。
便是叫他如昔日那般跪著去求,他也會跪。
這一等, 又等了一個時辰,謝七看向謝雲舟,滿頭的黑發染成了白絲,鬢角的發絲像是凍上了般,纖長的長睫上也綴著一抹刺目的白。
臉也是白的,眼睛卻紅的嚇人。
昨夜謝雲舟因為消藩的事一夜未曾睡好,天子命他想出良策,這一想,想了大半夜,加之江黎身世線索再度中斷,他一臉冷凝地端坐在書房中,等回過神來時,天破曉,天邊生出一抹淡淡的白,似煙似霧。
庭院裡的那株白梅迎著風來回擺動,在牆上落拓出淡淡的影,那影似招展柔夷似纖細的腰肢。
謝雲舟倚窗淡賞,眸底的那層暗沉仿若被花香撞開,眉宇間門總算有了些喜意。
他想起,江黎最是喜歡賞梅了,回頭要在庭院裡多種些。
後又憶起,母親一向不喜江黎,若真有那日他把她迎回來,母親若是對她不好,他也不會好。
謝雲舟眉梢淡揚當即有了主意,大不了再開府邸,這樣他同江黎如何母親便也管不住了。
總之,他斷然不會再讓江黎受一絲委屈,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隻能寵。
是以,謝雲舟早朝後來彆苑也是想同江黎訴說一二,隻是沒想到,他話還未曾出口,便因為荀衍被趕了出來。
一站三個多時辰,江黎竟然真的不管他了。
此時的謝雲舟心緒難寧,一方麵怕江黎氣著一方麵又怕她真的不再見他,若這如此,那他可要生不如死了。
謝雲舟也不想這般英雄氣短的,但是沒辦法,江黎同他血肉相連,真若沒了她,他糟糕的人生還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了。
謝雲舟眼尾溢出的那抹紅不經意看過去像是沁著霧的血珠子,搖搖欲墜的,配上他慘白的臉,當真是可憐至極。
連謝七都心疼了,再站下去,主子的舊疾怕是要發作了。
方想到這,謝雲舟胸口一陣痙攣,難以言說的疼痛從心底蔓延開,勢如破竹,眨眼間門遍布全身。
疼到身子發顫,四肢發抖,風一吹,像是牆頭的草兒不安慰的晃起來。
他這身子越發不濟了,其實也不怪他,征戰多年身上都是傷幾乎無一完好之處,加之中了毒隨後又不斷取心頭血,還能想現在這般安然活著已經算是不錯了。
換做其他人,可能早就一命嗚呼了。
謝七有些焦灼,眼眸微微眯起,心裡盤算著到底何時二小姐才會允將軍進去,再站下去,將軍可真要撐不住了。
……
屋內,何玉卿正在同江黎對弈,見江黎心不在焉,她曲指叩擊棋盤,“阿黎想什麼呢?”
江黎能想什麼,還不是那個讓人生氣的謝雲舟,雪這般大,給他傘他還不要,那他到底想要什麼。
“沒事。”江黎眼神閃爍道,“沒想什麼。”
說著她執起棋子落在棋盤上,何玉卿托腮淺笑,“阿黎你下錯地方了,這是我地盤。”
江黎定睛去看,可不是,她是白子,下到黑子那裡去了,臉上浮現一抹尷尬,淡聲解釋,“沒看清。”
何玉卿眨眨眼,輕笑,打趣道:“讓我猜猜你現在心裡想的是誰?”
她拉長聲音,“荀衍?”
江黎眉梢輕動了下,剛要否認,何玉卿又道:“謝雲舟?”
“我才沒想他。”江黎啟唇反駁,說著,唇還噘起,一副很不滿的樣子,和離後的江黎每次聽到謝雲舟的名字要麼是冷臉要麼是無波無瀾,哪像今日這般表情生動。
依何玉卿來看,江黎對謝雲舟變了,變得在意了,隻是她自己尚未察覺,而已。
“擔心就讓銀珠把人請進來。”何玉卿瞥了眼窗外,提醒道,“雪可更大了。”
誰擔心了,我才沒有。”江黎心想,謝雲舟那般讓人生氣,她才不要管他,“好了,不說了,趕快下。”
何玉卿聳肩,“行,我來嘍。”
下第二局時,金珠走進來,淡淡說了句:“小姐,三個多時辰了。”
挺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江黎和何玉卿都聽明白了,這是說謝雲舟在外麵站了三個多時辰了。
“要不要奴婢去——”
金珠話未說完,江黎打斷:“不用,讓他站著吧。”
話雖如此,接下來江黎的心越發不安了,像是蕩在了水裡,又像是飄在了雲端,時而還有種浮在空中的感覺。
似乎,風吹一下,都能晃上一晃。
心晃,手也會跟著晃,白皙如玉的手指顫出了淺淺的弧,映得那抹不安越發濃鬱。
何玉卿看在眼裡,笑在唇間門,這種事隻能當事人自己去領悟,這次她沒催,亦沒勸說,睨著江黎,靜等她下一步的動作。
江黎再次放錯了棋子,何玉卿含笑提醒,“又錯了。”
江黎沒了下棋的心思,淡聲道:“不玩了。”
何玉卿推開窗子,探出胳膊,掌心向上接住飛揚的雪花,手指瑟縮了一下,“好冷。”
燕京城的冬日沒有不冷的,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更冷些,雪下得也更早些。
這才入冬沒多久,已經連著下了好幾場雪了,且一次比一次大,燕京城隔三差五一片白,像是浸了色似的,遠遠看去,如在畫卷中。
金珠端來熱茶,“小姐,暖暖身子吧。”
書房裡熱意有些不足,喝些熱茶才好些,何玉卿雙手抱著茶盞邊暖手邊說道:“快四個時辰了,人都要凍僵了。”
原本她是沒打算管的,但是吧,她怕江黎太執拗,回頭真把人凍壞了,心疼的還是她。
她這人不管過去多久,嘴硬的毛病還是有。
銀珠也進來,輕聲說道:“小姐,天都快黑了,要不讓將軍進來,進來後小姐是打是罵是跪,都隨小姐。”
金珠附和道:“是啊,銀珠說的對,進屋來好好說教總比站在雪裡牆,不是。”
一人一語,江黎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道:“行了,讓他們進來吧。”
……
謝七已經好久沒站這麼久了,全身僵住,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看了眼謝雲舟,他比方才更不好。
之前臉上還有那麼一點血色,現在倒好,一點也沒了,眼睛綻紅,鼻尖綻紅,唇瓣卻紫的嚇人。
下頜不知是繃太緊的緣故還是其他,看著也像是僵住了一般,兩側的耳朵滴血般的紅,冷白的脖頸也沁了抹紅色。
“主子。”謝七喚了他一聲,他似是沒聽到。
“主子。”謝七又喚了他一聲,他這才慢慢地慢慢地轉過頭,眼皮太重,眨都沒力氣眨,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主子您還好吧?”謝七焦急問道。
“……還好。”謝雲舟用儘力氣才發出聲音,胸前的傷疤被扯動了,疼痛瞬間門襲來,他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下。
隻能蜷,握起都很困難。
“主子天都要黑了,要不咱先回吧。”謝七擔心他再站下去,命都會沒,勸說道,“明日再來。”
謝雲舟緩緩閉上眸,說道:“不走。”
“那屬下去給您拿件氅衣?”說著謝七欲轉身。
“不必,”謝雲舟打定主意,江黎見他前他便是這副樣子,不加衣,不動彈,就這般等著。
他賭她不會那般狠心。
“可——”
緊閉的大門突然打開,沉重的開門聲傳來,須臾,銀珠走了出來,“將軍請吧。”
謝雲舟終於等來了,唇角輕挑想笑一下,才發現他連笑都不會了,臉頰也似凍住了一般,扯一下都是撕裂般的疼。
“好。”他腳尖微動,試著去抬腳,幾次都沒能成功,謝七扶住他,“主子,來。”
謝雲舟這才有了些許力氣,緩步地朝前走去,地上映出重重的腳印,最深的那個便是謝雲舟的,他身子僵住了,幾乎是摩擦著朝前走的。
不多時,身後映出一道冗長的擦痕,被踩實的積雪泛起淡淡的光,那光映得人眩目。
隨後又被新落下的雪覆蓋住,好似難平的溝壑,綴在溝壑深處的便是他深深地執念。
他細細咀嚼了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恍惚間門,周身又不那麼冷了。
……
江黎和謝雲舟在書房談,何玉卿拎著鳥籠去了偏廳逗鳥玩,金珠銀珠忙著去準備今晚的膳食。
兩人邊走邊盤算著吃什麼好,銀珠想起江黎上次吃魚的事,含笑道:“做道清蒸魚吧,小姐喜歡吃。”
金珠道:“小姐最不喜歡剔除魚刺了,之前做了魚她都沒吃幾口。
“那不是以前嘛。”銀珠眨眨眼,“現在不是有將軍嗎,上次將軍還給小姐剔除魚刺了呢。”
金珠也記起了,輕點頭,“那得快點,不然會耽誤了用膳的時辰。”
這邊她們準備膳食,書房裡,江黎同謝雲舟無聲呆在一處,倒不是謝雲舟不願理會江黎,實在是他說了好多,江黎看都未看他,更彆說理會他了。
謝雲舟從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濃濃的挫敗感,突然不知要如何哄人了。
他沒坐,就那樣站著,用眼神淺淺勾勒出江黎的臉,那比雪還白皙的肌膚當真讓人看了心悸。
他看得有些失神,再次想起了自己曾經做的那些糊塗事,若是時光可以倒流,他定然不會那般做。
悔意充斥在謝雲舟心間門,沒忍住,他朝前走近,居高臨下睨著她,緩緩伸出了手,指尖縮著,想再去觸下她那柔軟的肌膚。
剛要觸上時,江黎緩緩抬起頭,四目相對,她清冽的眸子裡淌著一抹白,好似那綻開的白梅,搖曳間門生出婀娜的影。
他便跌進了那道影裡,沉淪再沉淪,心跟著縮緊再縮緊,直到,不適傳來,掌心裡溢出痛意。
他指尖陷了進去,謝雲舟仿若做個短暫的夢,夢裡有她,有梅花香,他在夢中不願醒來。
“阿黎。”很輕淺的一聲呼喚。
江黎現在已經不會特意糾正他的稱呼了,反正說了也是白說,他想怎麼叫便怎麼叫吧。
“做何?”她語氣很淡,握著筆的手指微縮,墨在紙上散開,她低頭瞥了眼,放下筆,緩慢站起身。
距離驟然拉近,謝雲舟看到了她眼底的瑩亮,比那抹白還勾人,他凝視著她,似有千言萬語要講,最後化成一聲輕歎,還有認錯。
“對不起,我錯了。”謝雲舟縮著指尖說道。
“錯了?”江黎淡挑眉,睨著他問,“哪裡錯了?”
她看著在笑,但謝雲舟知曉她很氣,不忍再氣她,他語氣放低,完全沒有軍營裡雷厲風行之勢,輕似風軟似雪,嗓音淡的不細聽根本聽不到。
他在她麵前放低姿態,“不該不允荀衍進來。”
“還有呢?”江黎又問。
“不該惹你生氣。”謝雲舟話語真摯,手動了動,壓下想把她攬在懷裡的衝動,“以後不會了。”
“不會什麼?”江黎從書案前走出,坐在倚窗的軟榻上,她最喜歡隔著窗子賞雪,伴著清涼的風人也顯得清醒不少。
“不會再做惹你生氣的事。”謝雲舟也走過去,先是站定在她身前,隨後提袍緩緩屈膝蹲下,手撐在她身側,仰高頭注視著她。
下頜抬起,蔓延出流暢的弧線,越過挺立的喉結沒進了衣領處,先前他在雪裡站的太久,雪進了衣領,此時雪化成了水,衣領也濕漉漉的,映得脖頸泛起漣漪。
像是皮膚被泡久了,紅的不正常白的也不正常。
其實挺不舒服的,但謝雲舟似是未覺,也不是有意沒察覺,實在是因為其他地方比脖頸更不妥。
胸口處的傷口因為浸了寒風,疼起來似螞蟻啃噬,腰腹處的傷口像是有什麼在拉扯,撕裂般的不適。
腿上的傷也是,仿若有鉤子在拖拽,全身的痛加一起,波瀾起伏的,讓他一時感觸不到到底是哪裡最痛。
大抵都很痛。
謝雲舟習慣了,武將出身,這身筋骨便是給了國家給了百姓,他能忍。
痛能忍,就是江黎的不予理會他是真忍不了,見她還氣著,他下頜抬起得更高了些,說話的聲音更淡了些。
喃喃細語像是在輕哄。
不敢離她太近,怕她覺得是冒犯,隻能用眼神勾著,給她道歉,他求得不多,她原諒他便好。
江黎俯視著他,眼底的冷被他的話語戳破,映出的光有些迤邐,像是浸著月色的湖麵,瀲灩叢生。
看一眼,心抽一下。
“阿黎,彆聲我氣了,嗯?”他沒哄過誰,也不知道語氣用的得當與否,說完見她還不開口,指尖試探的在她背上上觸了下,“我會去找荀衍道歉的。”
“以後也不會再犯。”
“若是有下次,便罰我在雪裡站一夜。”
“不給飯吃,不讓歇息。”
“可否?”
“好阿黎,彆氣了。”
江黎眼睫輕眨了下,眸色如常,謝雲舟也不知她到底還有多大的氣,勾著唇角討好說道:“不如我再去雪裡站著,直到你消氣。”
說著,他站起,作勢要出門。
江黎淡聲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謝雲舟停住,轉身看她,“好,下不為例。”
……
用膳時果然如銀珠所說,謝雲舟一直在給江黎剔除魚刺,何玉卿含著筷子眨巴眼瞧著,要笑不笑的。
最後實在忍不住,輕咳一聲:“你們兩可以了啊。”
語罷,江黎睨了她一眼,臉上不自覺生出一抹紅。
何玉卿放下碗,“算了,我還是彆是彆在這礙眼了。”她擺了擺手,“金珠銀珠,你們跟我一起走。”
偷偷的,眨了眨眼。
金珠銀珠憋笑,隨後金珠道:“何小姐,你彆鬨我家小姐了。”
謝雲舟魚刺剔完了,擦淨手,站起,眼波蕩啊蕩的,沒理會何玉卿的打趣,看著江黎說道,“你們吃,我先走。”
“你吃好了?”江黎看他碗裡的米飯沒怎麼動。
“嗯,好了。”謝雲舟要去趟軍營,這些日子軍營裡的事都交給張同負責,張同也著實辛苦了,他去換班。
他走了好遠,連背影都看不到了,江黎收回眸光,側轉頭和何玉卿的眼神撞上。
何玉卿眨了下眼,“不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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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舟去了軍營,張同正在看著操練,原本夜間門是不用操練的,據說是有人犯了錯,張同在罰他們。
張同見謝雲舟來,大步走過去,“將軍你可算是來了的,這幫兵崽子太難管束了,將軍可得管管。”
兵是謝雲舟帶出來的,行軍打仗中也受過他的照拂,自然聽他的比較多,見他來,一個個臉上洋溢著笑,齊齊喊道:“將軍。”
謝雲舟走近,站在隊伍前,抬眸睨著,雪花落在眾人身上,誰都沒動一下。
“怎麼回事?”謝雲舟冷聲問道。
“將軍,是張衝,張衝他亂講。”隊伍裡有人說道。
“他說什麼了?”謝雲舟淡聲問道。
“他說將軍許久未來,怕是忘了軍營裡這些人了。”這一聽就是老兵蛋子才敢說的話,新兵可不敢。
這話解釋下來另一層意思是,大家想謝雲舟了,想他天天來看著操練。
謝雲舟聽懂了,氣音很足地說道:“從明日開始我們日日看著你們操練,誰敢怠慢軍法處置。”
“哈哈哈,將軍就想您看著我們練呢。”有人先笑出聲,隨後眾人一起笑出聲。
謝七見狀唇角揚起,也跟著笑起。
他們是歡快了,謝七可沒那麼歡快,他還擔憂著謝雲舟的身子呢,方才下馬時謝雲竹腳步還有些不穩,應該是傷痛所致。
這會兒跟大家一起站在雪裡受凍,痛意怕是又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