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病房前,吳醫生回頭囑咐立在床邊的張斂:“陪她走廊走走吧。”
張斂應一聲,回頭看周謐:“感覺怎麼樣?”
周謐仰臉瞪他:“感覺你真不是個東西。”
張斂沒有接話,隻是注視著她。他有種神奇的個人能力,講話時偶顯輕浮,可一旦安靜下來,就總看起來格外認真,又很情深,澄明的雙眼裡似隻容得下你一個人。
“想出去走走嗎?”他問。
周謐努了會嘴,嘀咕:“不知道,我怕出去會哭。”
其實吃完藥的下一刻,她就已經被難熬的酸脹擠滿了,分不清是委屈還是憤恨,她隻知道,她整個人像被檸檬液灌透的水氣球,搖搖欲墜。
她在麵對一件很不得了,也極其可怕的事,可身邊卻沒有任何值得仰賴的支撐,甚至可以說是,她隻有她自己。
她更不願在張斂麵前失態。
想堅強,想冷靜,想從容應對。若今後某一時刻,他們當中任一人回顧起這幕,周謐都該是個強悍且清晰的印跡,而不是涕淚橫流,麵目模糊。
在心裡做好決定,周謐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唇角撐起彎弧:“我們出去走會吧,病房太悶了。”
可這個笑容是肉眼可見的軟弱,像一道褪色的虹。
張斂看著她說:“好。”
兩人並排在走廊上走,沒有一句交談,也無任何肢體接觸,速度不徐不疾。
儘頭牆上有扇玻璃窗,將日光肆無忌憚地放進來,遠遠望去,仿佛掛了幅光感極強的白色畫作。
周謐盯著那處,評價:“那裡好像個天堂入口啊。”
張斂跟著看過去,眼微眯:“要過去看看嗎?”
“去乾嘛,你配嗎,”周謐語氣幽冷,如在詛咒:“你這種人該去什麼地方你心裡清楚。”
張斂心平氣和:“我該去哪,你給我帶個路?”
周謐聲調陡高:“你要不要這麼惡毒啊。”
“誰先開始的?”張斂垂眸,坦然對上她凶神惡煞的逼視。
周謐死盯他幾秒,突地情緒潰散,五官擰成苦瓜:“我都這麼慘了,你還要這樣子說我——”
“要在外麵哭了嗎?”張斂提醒。
周謐一秒逼退泣意:“不,我不會哭的。”
張斂說:“想哭就哭吧。”
周謐揉兩下鼻子:“不想哭了,我就是有點害怕。”
張斂問:“怕疼麼?”
周謐說:“怕死。”
張斂說:“不會的。”
周謐抬頭:“如果我死了你會給我償命嗎?”
張斂沉吟少頃:“我會殉葬。”
周謐擺明不信:“真的?”
張斂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哄小孩兒還是嚇唬小孩兒:“對,但可能不順路,畢竟你要去天堂,我要下地獄。”
周謐眨幾下眼:“那你先送我到天堂門口,然後你再去地獄。”
接著又像交代後事那般說:“如果待會我情況不好,發生意外,你記得及時叫我爸媽還有我朋友過來,我希望在臨死前還能見他們一麵。”
張斂暗歎:“不會發生這種事的,周謐。”
“我查過的,還是有可能大出血危及生命的,”她開始鑽牛角尖,一臉嚴肅地取出手機:“你存一下他們電話。”
“好,”張斂百依百順:“回病房就存。”
……
他們沒有在外麵待很久。
很快就回到病房靜靜等候,兩人各占沙發一側,幾乎無交流。
不到一個小時,劇烈的疼痛就將周謐淹沒了,像把她小腹內的所有器官都撕裂,又重新絞在一起,並不斷重複這個過程,一陣接一陣,酷刑般痙攣著。
張斂見她蜷起上身,麵色慘白,忙起身靠過去問:“很疼嗎?”
周謐淚水珠串般往外掉,語無倫次形容:“哪裡隻是很疼啊,我以前都沒怎麼痛經過,但我覺得比真正的痛經……唔……比痛經要疼一萬倍……還不止……”
張斂濃眉緊鎖,一字未發,將她腦袋按來懷裡。他的胸腔漫長起伏著。
周謐也顧不上任何形象,幾近條件反射地圈緊他腰,像在煉獄裡扒住一條生路,發泄大哭。
張斂傾身抵住她頭頂,像之前多次一樣,親吻她的發梢、額角,並以此為哄慰。
但那些時候,他們都不是現下這種狀態。
周謐悶回他胸前,斷斷續續地抽噎,嘴裡重複著某個字,像在喚誰。
張斂仔細聽了聽,發覺她在叫她母親:“我媽……我媽在我旁邊就好了,我想要我媽……”
張斂深吸氣,微彆開臉,撫摩著她不停被汗打濕的額頭。有個瞬間,他在一種從所未有的心窒中,接受了周謐對他的看法:張斂,你確實不是個東西。
女孩哭得最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他唇瓣翕動,說了三個字。
……
其實到後麵,痛意已經不那麼真切了,逐漸從身體與神經中湧出,遠走。可周謐的淚水還是難以停息,她清楚此刻的自己還是糟糕的,脆弱的,鬼哭狼嚎的,麵目不清的,是她永生永世都不願再回憶的。
恍惚間,她想起幼兒園時第一次割傷手指,想起在水泥地上不慎跌跤時傷口模糊的膝蓋,想起初潮那天她手足無措瘋跑回家哭著問媽媽怎麼辦才好的蠢樣子……
媽媽看著她直笑:你長大了啊。
原來,原來,成長不光是煉乳般的奶黃,抽條茁長的青綠,跳躍的藍白校服,草莓浴球一樣的粉色泡湧,冷銀灰的廣廈與高架,它還有一種顏色,更隱晦也更濃烈,叫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