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的喧囂未影響到皇宮內,落日餘暉落在紅牆上,陰影斜落拖長,簷角掛著的懸鈴發出清脆聲響。
焦急的人在皇宮外等待,急得左右走動,時不時抬頭看向宮門,連帶著旁邊停留的馬匹都跟著搖頭晃腦,被莫名的焦灼給感染。
直到瞧見那抹白色身影,等候許久的南園才快步上前,低聲喊道:“大人。”
南園向來穩重,少有那麼急躁的時刻。
寧清歌微微皺眉,便問道:“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急成這樣?”
今日政務堆積,若不是南園托人尋她,她恐怕要忙碌到深夜才回。
兩人邊走邊說,恰好行到馬車前,南園先是抬手扶寧清歌上車,而後才大步跟上,裝飾簡單的車廂一沉,馬車夫揚鞭打出一聲空響,於是車輪滾動,快速向反方向駛去。
風掀起車簾,下一秒就被人壓住,定在車廂上,將所有聲音隔絕。
南園低聲將下午盛拾月被蕭景喊出門後的事,簡單講述一遍。
寧清歌先是擰眉不悅,直到聽到她毫發無損贏了屈鈺,麵色才稍緩和,但仍斥了句:“這許正明與屈鈺心胸狹隘,不堪重用。”
她語氣不算重,但卻帶著一絲寒意。
旁邊的南園低頭不語,心中卻清楚,即便這兩人有家族庇佑,也再難在朝中出頭,畢竟上一個得此評價的人,還是前年科考的榜眼,如今還在翰林院打雜,尋不到出路。
待怒氣稍緩,寧清歌又出聲道:“此刻恐不止屈鈺、許正明參與其中。”
她是何等人物?
此中端倪,就連身在局中,不甚明了的盛拾月都能察覺到不對,更何況是已在朝中周旋許久,甚至是親自操縱、使局麵變成今天這樣的丞相大人。
南園又開口,說:“據旁人言,殿下曾牽扯著屈鈺在草場中急行過片刻,不知說了些什麼,以至殿下失手摔了屈鈺,下場後依舊恍惚,麵色極其難看。”
“且比賽過後,葉流雲單獨離場,緊接著有人前來稟告,葉流雲在四處打聽倚翠樓的新樓主是誰。”
聞言,寧清歌緘默一瞬,心中已明了幾分。
被壓住的車簾被風強行掀起,黃昏的橙光順著縫隙擠入,落在繡有仙鶴紋的寬大白袍之上,隱隱能瞧見裡頭纖細身形,窄肩細腰,袖口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有圓骨凸起,無端讓人覺得脆弱,好似輕輕一折就能將她捏碎在虎口。
她張了張嘴又停頓,隻歎息道:“還是太早了些。”
歎息聲被風吹散,甚至連旁邊的南園都聽得不太真切。
她隨意垂落的手微動,大拇指指腹壓在其他指節處,依稀還能感受到那日十指相扣後的酥癢,還是太早了些,起碼她沒打算在此刻、未徹底準備好的時候,向盛拾月揭開一切。
指節驟然曲起,緊握成拳。
雜亂情緒被強行壓住,寧清歌沉聲開口:“殿下此刻在何處?”
南園便答:“早
些時候就回府了,沐浴之後就再未出門。”
寧清歌點了點頭,正想閉目養神,卻聽南園再開口:“還有一事。”
“是大人前幾日囑咐,調查九殿下分化……”
寧清歌眼簾一掀,漆黑如玉的眼眸驟然看向對方,陰戾一閃而過。
南園一下子卡了詞,又急忙回神,聲音更低,道:“這事確實有不對勁的地方,像是那位……”
她看向之前皇宮的位置,又接著繼續:“下令封口,當年經曆殿下分化的侍人、太醫全被陸續調離皇宮,唯有幾人被殿下帶回府邸中,擔憂九殿下提前察覺,便隻能向其他地方排查。”
寧清歌好似早就猜到,並未露出異樣表情。
“輾轉許久,最後尋到一位同年在太醫局當值的太醫,他提到在九殿下分化的前一日,最擅長處理外傷的馬太醫突然被侍人喚走,一日未歸,之後便傳出九殿下分化的消息。”
“隻是後頭他向馬太醫提起此事,問對方去了何處,馬太醫卻說曾因小事,欠過那侍人一個人情,便被帶去替那侍人的朋友處理傷口。”
南園停頓了下,又道:“這並不奇怪的,最奇怪的是這位太醫之後遇見那侍人,便隨口問了句她朋友的情況,可這侍人卻好似渾然不知此事,好一會才含糊著敷衍過去。”
寧清歌微微點頭。
時隔多年,又是聖上下令,此事必然隱藏極深,若不是尋到一位好奇心極重的太醫,恐怕此事還要再調查許久。
她眼中閃過一絲思索,懷疑當年盛拾月是否在分化前,被人蓄意謀害。
南園說完之後就不再言語。
寧清歌麵色微沉,往日掩埋極深的情緒被掀起,但卻隻能又一次強行壓下。
緊握成拳的手隱隱發顫,指尖掐著掌心,在不知何時已留下極深的月牙凹痕。
車簾外的紅日已垂落,夜色悄然襲來,天邊已有星子閃爍,酷暑散去,無端多了一絲潮寒。
須臾之後,她低聲開口:“派人查一查,殿下分化前後,六、八皇女府中是否有不對勁的地方。”
真相近在眼前,又好似霧裡看花一般,看似找到了線索,實際卻連往下查的方向都沒有,隻能從若是盛拾月出事,最能因此得益的人查起。
“是。”
說話間,馬車已駛到府邸。
寧清歌收斂表情,便下馬往裡頭走。
剛踏入門檻,便覺得氣氛有異,前幾日盛拾月雖鬨來鬨去,可熟悉她的侍人都知,主子並不像嘴上那樣討厭寧清歌,於是對寧清歌的態度還算好,可現下,眾人卻好像在躲避她一般,遠遠瞧見寧清歌就走開。
幸好府中還有寧清歌留下的仆從,早早等在近處,急忙上前,便道:“主子,九殿下剛回府就鬨著要和你分房,讓人將她的東西搬到彆處去,說再也不回那房間了。”
寧清歌眉頭一跳。
這確實像是盛拾月的作風,有些稚嫩的孩子氣。
就像之前
的許正明,盛拾月嫌他,就連他的東西都不肯要,直接丟給其他狐朋狗友,眼下懷疑起寧清歌,便連自個睡慣的房間都不要,恨不得在兩人中間畫條分界線,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兩人互不交集。
仆從不清楚其中內情,隻知盛拾月回來之後就發了很大的火,忍不住擔心起自家主子。
可寧清歌沒理會她的關心,反問道:“殿下回來之後,可曾請大夫來瞧過?”
她擔心盛拾月今日疲倦,又在馬背上顛簸許久,恐盛拾月傷了身子,
仆從愣了下,才呐呐道:“剛剛曲夫人拿了些藥酒進屋,應是幫殿下按了下腰腿。”
正所謂久病成醫,曲黎早年陪武安君征戰沙場,遇到戰況緊急時,甚至要連著騎幾天馬,將大腿全磨爛,故而在這方麵格外有經驗,這幾日盛拾月練騎射,也是多虧了她夜夜替盛拾月揉按,才讓這祖宗堅持到現在。
寧清歌眉間的擔憂褪去,繼而往房間走去。
隔著老遠就瞧見有人在搬東西,葉流雲應去休息了,隻留下一個小腿綁著白布的赤靈站在門口守著,杵著個拐杖,脊背挺得筆直,被寒風一吹,就顯得莫名冷峻。
尤其是在麵對寧清歌的時刻。
她餘光瞥見來人,身體也不轉過去,就硬邦邦冒出一句:“勞煩大人再等一會,殿下的東西很快就搬走了。”
寧清歌不曾計較她的無禮,而是直接問道:“殿下在何處?”
“殿下不願見你,”葉赤靈不經意地橫了對方一眼,雖然不知道寧清歌做了什麼,但殿下的態度就是她的態度。
寧清歌轉身便走,知她性格,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白費力氣。
可赤靈卻一下子抬起拐杖,攔在寧清歌身前,又一次重複:“殿下不想見你。”
氣氛掉入最低點,裡裡外外的仆從低著頭,裝作沒看見,隻顧著搬行李,隻有旁邊的南園氣惱,剛想上前一步斥責,又被寧清歌眼神示意停下。
雖是一起長大,但葉赤靈與葉流雲的性子相差極大,前者是沉悶少言、油米不進的悶葫蘆,後者頭腦靈活、善於變通,唇邊時常帶笑,總讓人覺得性格極好。
也因此,即便葉赤靈的容貌優於葉流雲,卻不如葉流雲更受府中人歡迎。
葉赤靈再次開口道:“大人,我這條命是殿下撿回來的。”
這前不搭調後不搭語的話語,就這樣突兀冒出來。
葉赤靈冷眼瞧著寧清歌,已將她當做一個敵人來警告。
寧清歌卻明白她意思,葉流雲與葉赤靈的身份並未被刻意隱瞞,稍熟悉的人都知曉,這兩人本是因流浪乞兒,因緣被盛拾月撿回,給她們兩人取母族葉姓,取名、廢大力氣培養,三人說是主仆,卻比好友更親近。
據言盛拾月曾央求武安君,將她們兩人記在名下,當做養女,隻不過不知道後頭發生什麼,這事未能成功,但也可見盛拾月對這兩人重視。
也難怪葉流雲、葉赤靈分化成二品乾元之後,分明已經擺脫奴
籍,卻依舊忠心耿耿陪在盛拾月身側。
所以,葉赤靈言下之意便是,若寧清歌再欺辱她們的殿下,即便她是一朝丞相,葉赤靈也不在乎,反正她的命是盛拾月撿回,現在也可以還給殿下。
再說葉赤靈等人本就對寧清歌不滿,畢竟這場婚事本就並非盛拾月所願,是寧清歌算計而來,隻是瞧著盛拾月態度難辨,她們就未發作,如今盛拾月改了口風,她們自然也看寧清歌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寧清歌緩和語氣,說道:“此中有些誤會,我必須要見殿下一麵,親口解釋。”
葉赤靈和個木偶人似的,就會那一句:“殿下不想見你。”
“你是聽不懂嗎?!我們大人都說了其中有誤會,”南園實在忍不住,快速冒出一句。
葉赤靈哪裡會理會,她就是這個倔脾氣,要不是東西還沒有搬完,她現在就能將寧清歌往房間裡一推一鎖,然後在房間外蹲守一天,保證完成盛拾月不想見對方的命令。
三人僵持在原地。
夜風拖著樹梢綠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繼而落入水畔,掀起圈圈漣漪,晃到湖中心的船板上。
消失已久的盛拾月就躲在這兒。
她這人被慣得嬌氣,夏怕酷熱冬懼嚴寒,即便有冰鑒消暑,也總在夏夜轉輾反側。
而後便有人想出了個絕妙點子,在府邸後院挖出了一方小湖,再向外挖渠引來山泉水,引入其中,湖內養荷花,湖外設長亭回廊,長竹搭在亭上,竹筒鑿有零零碎碎的細孔,隻要有水流淌而來,便會順著細孔淅瀝落下,形成一片雨簾。
而盛拾月便宿在湖中心的小船中,雨簾掀起清涼,又有荷香常伴,水波輕晃木船,盛拾月總算能在夏日安睡一整夜。
不過自從寧清歌搬來後,她已許久未到這兒來。
“唉……”
歎息聲悄然出現,又快速消散開,讓人不禁懷疑它是否出現過。
盛拾月隻著寬鬆白色裡衣,發絲如海草般隨意披散,身下是疊了一層又一層的柔軟緞布,船頭驅趕蚊蟲的線香緩緩燃燒,縹緲白煙半遮住她麵容,可卻蒙不住帶著愁緒的眼眸,
“煩,”盛拾月氣得又冒出一句,好看的眉緊擰著。
從傍晚紅日落下,她就躺在這兒了,又倦又累就是合不了眼,閉上眼是寧清歌的臉,睜開眼是屈鈺猙獰的喊聲。
想又想不通,想忽略又忘不掉,最可恥的是對方步步算計,她還忍不住……
眼前又閃過夜市之中、燈火闌珊處,那人淺淡的笑顏。
盛拾月抬手按住自己的心臟。
若是說出去,不知道孟清心他們會怎麼笑她。
汴京頭號紈絝?肆意妄為的家夥?
還不是讓一個所謂謙恭矜雅的丞相大人給玩得團團轉。
明明早就知道對方用心不純,偏就因為這因為那而心軟,往人家挖好的坑裡跳,盛拾月每每想起,都恨不得立刻給自己一巴掌。
還意外撞
見呢?分明就是寧清歌和那花魁故意下套!讓她傻乎乎撞上去(),平白無故花了那麼多銀兩☉()_[((),最後還被對方坑了一把,踩著自己的腦袋當倚翠樓新樓主。
她一想到這兒,便煩得要死,不由一個翻身,便貼到船沿處,保持著一個要掉不落的危險姿勢。
無意垂落的發絲拍至水麵,隨著水波飄起。
遠處荷花正開到最好時刻,在夜色襯托下,爭先從翠色圓葉中鑽出,淡粉花瓣片片舒展,露出細長花蕊,薄香一縷縷襲來。
盛拾月愣愣瞧著,無端又想起某個人。
寧清歌倒是挺像荷花的,可惜她感知微弱,聞不到寧清歌的信香,隻能在胡亂猜測,也不知道會不會真的就是荷花……
眼瞳虛晃,思緒飄遠。
等反應過來,盛拾月又氣得罵了聲,怎麼到處都是寧清歌!
分明旁邊沒有討厭的蚊蟲鬨人,可卻有更令人煩躁的寧清歌。
她身體一偏,便直接往湖中落,發出“啪”的一聲水響。
人往水裡墜,不斷往下沉,耳畔隻剩下悶悶水聲,不停往耳朵裡鑽,一切都被淹沒,淹沒在黑與藍交織的湖水中,發絲與白衫都在極力往上拉扯,可盛拾月卻越來越靠近湖底,要落入伸長枝葉的水草懷中,周圍小魚被嚇得甩尾,一下子就溜走。
盛拾月就這樣,被冰涼的靜謐給吞噬。
不是她被氣得一時衝動,夏日極熱時或是心情煩悶時,甚至有時候什麼也沒有,隻是單純是想玩水,她都翻進湖水中,反正曲黎等人都已習慣,每次都會提前備上熱水,等她胡鬨夠了就泡進浴桶中,消去一身寒意。
她便由著自己胡鬨,由著這樣的靜謐將一切都壓下去。
可遠處的水波卻被掀起,有人拚命向她遊來。
盛拾月一愣,繼而被拽住手腕,用力往上扯。
這是……
寧清歌?!
盛拾月驟然睜大眼,努力向那邊看去,湖水便想眼眶湧來,既酸又澀,能瞧清的畫麵極模糊。
一瞬間,關於水鬼索命的故事全都湧了上來,但是前人可沒說水鬼能看破人心,會變作其他人的模樣啊?
盛拾月下意識想掙紮,卻在驚慌中忘了閉氣,巴掌大的水泡一下子吐出,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小水泡,表明著這個人現在極不妙的狀態。
另一人便越發用力,想要將她往上帶。
可盛拾月卻掙紮反抗,想要從她的禁錮中掙脫。
缺氧讓麵色變得蒼白,盛拾月有些脫力,她今兒實在疲倦,白日勞神廢力後的酸軟還未徹底消退,現在還得和“水鬼”搏命。
被束住的手腕生疼,像是被鐵鉗緊緊夾住,片刻就紅了一片。
盛拾月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悲涼,難道今兒真的要命絕在此?
她的反抗越來越微弱,直到對麵那人突然將她拉入懷中。
怎麼是溫熱的?不似話本所說的那樣,如寒冰一樣的軀體。
盛拾月
() 懵了下,緊接著那人便低頭觸到她唇,舌尖輕易撬開唇齒,將稀薄的空氣渡來。
本能想偏頭躲開,卻又被壓著下頜的手強硬按住。
微弱的氣息,驅散腦子的空白。
盛拾月終於反應過來,這人不是什麼水鬼,就是寧清歌。
她到底在搞什麼?!
盛拾月又被拽住手腕,被拉扯著往上。
下一秒水波掀起,發出巨大水響,緊接著是一前一後的大口喘息。
不遠處的荷花被水波撞得搖晃,水花落著荷葉上,彙聚成晶瑩水珠,倒映著天上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