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又做夢了,兩次的夢境似乎還是聯動的。
再次入夢之後,先前夢境的內容在他腦中清晰如昨,於是他也不再執著於生兒子。
——反正生了兒子也不一定會為他養老送終,他乾嘛不趁自己還年輕,多快活幾年呢?
這次夢裡的情況和現實非常接近,他隻有三個女兒,他也和現實中一樣,整日裡隻顧自己吃喝玩樂,從不管妻女的死活。
妻子祝氏勞心勞力,把三個女兒都嫁出去之後,終於鬆了口氣。
三個女兒孝順,女婿們也很賢德,輪流奉養嶽母,祝氏終於苦儘甘來,日子逐漸好了起來。
何三郎卻是整日裡醉生夢死,等到錢財用儘又染了一身的臟病之後,再沒有一家妓館肯收留他,也沒有一個親朋好友肯接濟他。
想重新回家找妻子拿錢時,他才發現三個女兒出嫁之後,妻子已經許久不在家裡住了。
再想找三個女兒時,他才猛然驚覺因為女兒的事他從來沒有操心過,三個女兒到底嫁到了何處,他竟是一無所知。
為了活命,何三郎最終淪為的乞丐,夏天受暑,冬天熬寒,饑一頓飽一頓不說,還時常會因為爭搶一點食物,被彆的乞丐毆打。
寒來暑往不知幾度春秋,他輾轉乞討度日,早已不知家鄉的道路在何處。
這年冬日,天氣嚴寒,才十月不到,便有鵝毛般的大雪紛揚而下。
幾乎片刻之間,天地便趨於一色,粉妝玉砌一般,似是青女倩居之勝境,不似人間應有。
對於圍爐溫酒的富人來說,這樣的大雪乃是天賜奇景,他們或在自家園中,或約上好友泛舟雪湖,吟詩作對,飲漿浮白,好不快活。
但對窮人來說,卻意味著要不停地爬上爬下,清掃屋頂積雪,連一個整夜的覺都是奢望。
因為一旦房屋倒塌,便是一家子性命全無。隻有熬過了這雪色嚴冬,才有機會笑言一句瑞雪兆豐年。
何三郎自然不是富人,他甚至算不上窮人。
他隻是個乞丐而已。
隨著和他一起寄居破廟的乞丐一個一個凍死,他的內心也越來越絕望。
一開始,他還想著我還能熬過這個嚴冬嗎?
到後來,他卻隻敢想我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嗎?
麻繩專挑細處斷,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天傍晚,他冒著風雪乞討回來之後,才發現那座容身的破廟,也終於淹沒在了無情的風雪裡。
這意味著,他最後的棲身地沒有了。
絕望的何三郎卻不敢停留,隻能揣著吃剩的半個窩頭,不停地在雪地裡行走。
多年的乞丐經驗讓他明白,這種時候,一旦他停止行走,也就意味著生命到了儘頭。
渾渾噩噩間,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的落雪終於停了。
何三郎鬆了口氣,扶著一棵被雪光染成銀色的樹乾,抖了抖自己略顯僵直的軀乾,想要舒緩一下酸痛難忍的腳踝。
此時萬籟俱寂,既無人聲,也無鳥鳴,煌煌天地間仿佛隻有他這一個生命在掙紮徘徊。
何三郎自感淒然,回想起幼時承歡於父親膝下的安定歡然,新婚燕爾時的歲月靜好,還有長女出生時初為人父的喜悅,心頭終於升起來悔恨之意。
哪怕他一生無子,女兒嫁人之後,又豈能不拂照年邁老父?
等他再次抬步欲行時,忽覺頭暈目眩,身體的疲憊終於是戰勝了求生的意誌,何三郎昏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啊——”
何三郎再次驚醒,窗外晨曦已露。
他抬手抹去了額頭汗漬,隻覺渾身上下黏膩不已,急忙下床換衣。
以家裡如今的情況,如果他生病了,肯定是沒錢給他醫治的。
雖然半生不順遂,但他並不想死,更不想病死。
換了乾爽的衣裳,再次坐回床上,何三郎就開始琢磨他一夜之間做的兩個夢。
因著先入為主的緣故,他堅持認為,昨夜的夢魘,全是黃九郎施法所為,不能當真。
那麼,黃九郎那個老狐狸,又為什麼要用夢境嚇唬他呢?
何三郎獨自琢磨了許久,直到大丫頭來給他送早膳,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為了這個賠錢貨賤丫頭呀!
先前那老狐狸明明答應祝氏,要來接走大丫頭,但約定的時日到了,他卻沒有來。
何三郎以己度人,覺得那老狐狸也不願意平白無故地養一個沒用的丫頭。
所以,他才會施法借著夢境嚇唬他,讓他對這個丫頭好一點。
自以為想通了之後,何三郎被氣笑了。
——這個老狐狸,果然是煞費苦心。但老子又豈是那麼容易算計的?
你想讓那丫頭好過,老子偏不讓你如意。
本來因著黃九郎失信未來,破了他榮華富貴的夢,他心裡就對黃九郎心生怨懟。
如今他囊中無餘財,袖中僅清風,對黃九郎的恨意更上一層樓。
至於不讓大丫頭好過雲雲,不過是他替自己找到借口,想把賣女兒的責任推到黃九郎身上罷了。
是的,他又打起了賣女兒的主意。
實在是這幾日他臥病在床,大丫頭每日端來的不是雜米飯,就是野菜糊糊,半點油水都沒有。
他是日常在外麵吃喝慣了的,一日無酒肉肚子裡的饞蟲就要出來作祟,如何忍得了?
隻是,他又到哪裡弄來錢財呢?
為今之計,唯有將女兒賣了。
因著存了這樣的心思,當天下午,他就聲稱自己的傷好了,讓大丫頭不必準備他的飯菜,換了衣裳就出去了。
出門之後,他抄著手,晃晃悠悠就去了王媽媽家裡。
王媽媽是個開暗門子的,最是認錢不認人。雖然何三郎前幾日剛在她這裡鬨了事,但隻要有錢,一切好說。
何三郎有錢嗎?
他沒有。
但他有女兒。
隻看他和祝氏的容貌,就知道他女兒醜不了。
王媽媽拉下來的臉色瞬間就回暖了,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酒,挑眉問道“何爺這話當真?”
何三郎翹著腳,一副大爺樣,“我在你這裡,什麼時候不當真了?”
王媽媽人老成精,哪裡不知道他想聽什麼話?趕緊再次斟酒陪笑,“何爺一向大氣,咱們這的姑娘們可都想著你呢。今日不如先讓玉蘭陪你?”
何三郎兩三日沒見腥,早已心癢難耐。更何況,這位玉蘭姑娘正是他前次來時包的那個,新鮮感還沒過,自然無有不應。
很快,王媽媽就把玉蘭叫了過來,當麵叮囑一番,一定要把何爺給服侍好了。
自覺受到重視的何三郎心滿意足,心裡也更加清楚,若想日後都有如此待遇,沒有錢財開路,是不可能的。
念頭一起,他就不免關心起了心中的要事,與玉蘭飲至酒酣耳熱,便問道“你們家是因為什麼把你賣到這裡來的?”
玉蘭低著頭,聲音纖細嬌柔,“哥哥要娶媳婦了,爹娘拿不出彩禮,就把我賣了。”
事實上,在那個時代,盛世時被賣的都是女子,原因不是因為父親,就是因為兄弟;亂世時被賣的就多是男孩了,因為被賣入富貴人家,存活的幾率更大。
何三郎點了點頭,說“你倒是孝順,為你家香火著想。”
玉蘭笑了笑,沒有說話,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不能言說的悲哀。
如果有選擇,誰願意到這種地方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