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身雪青色的素衣,也難掩傾城之姿。
但聽見“夫人”二字,她明媚的眉眼中儘是厭惡。
她說:“我不是什麼夫人,隻是個身不由己的倒黴蛋。”
江停雲微微蹙眉,心下很是疑惑。
他既然決定來湖州,那這引他來的緣由,自然是要調查清楚的。
眼前這女子姓莊,祖籍已經不可考。
因為她是被拐子從家鄉拐出來,又轉賣進青樓裡的。
因著明媚豔麗的容貌和冰雪聰明的內在,她很快就被樓子裡的媽媽當做花魁培養。
成了花魁之後有多風光,受訓的過程中就有多少血淚。
她在十五歲那年才一出道,就引得整個湖州風靡,不知道替媽媽賺了多少銀錢。
隻是後來,這個名動湖州的花魁被宗實贖走,就徹底銷聲匿跡了。
如果不是她突然跳出來,聲稱自己手裡握著足以搞垮宗家的證據,隻怕世人再也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個花魁。
在沒有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莊姑娘之前,江亭雲也曾猜測過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能做花魁的,首先在容貌上就壓人一籌。
至於性格,或是婉約多情,或是八麵玲瓏,或是多愁善感,總得有一樣吸引異性的特質,才會引得那麼多人爭相追捧。
等真正見了麵他才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預想是多麼的淺薄。
莊姑娘眼睛裡藏著許多複雜的情緒,似乎是憤恨,卻還有著釋然;似乎是絕望,卻還有一絲希冀;似乎是滄桑,卻還有一抹天真……
或許,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她複雜性。
她就像是一本包裝精美的書籍,讓每一個看見的人都迫不及待的翻開扉頁,想一窺裡麵的內容究竟該如何精彩。
然後就會發現,寫書的人簡直是個斷章高手,讓人看了第一頁想看第二頁,看了第二頁還想看第三頁……
在每一章的結尾,都留了扣子,隻有翻開下一章才能解。
像她這般的女子,便是因為身世不幸,做不了宗實的正妻,也該很受寵愛才是。
那又為何,她對“夫人”這個稱呼,如此抵觸呢?
正在江停雲凝神思索之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句,“奇變偶不變。”
“符號看象限。”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等反應過來便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向莊姑娘,“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莊姑娘歎了一聲,似有無限的滄桑,“在這姑娘剛被賣進青樓的時候。”
但凡早上那麼一兩天,她還有機會想辦法逃離。
奈何她來的時候,原主剛剛被賣進青樓,正和同一批進來的姑娘一起,關在柴房挨餓呢。
從前在現代時,看過那麼多穿越爽文,也曾幻想過自己穿越了要如何如何,總之是要走向人生巔峰。
等她真正穿越了,才知道畢竟是,現實裡可沒有作者給她開金手指,也沒有作者精心設計的那
麼多巧合。
餓了三天,就把她的心氣兒給餓沒了。
為了不再挨餓,她毫不吝嗇地展現自己的聰慧,幻想著自己成名之後,能被某個富商買走,至少後半輩子能過得清靜。
她說得輕描淡寫,落在江停雲耳中卻滿是血淚。
試想一下,一個受過現代獨立教育的女子,在經過了怎樣的折磨,才會寧願給一個不知道什麼樣的富商做妾,也要逃離魔窟?
但江停雲也看出來了,莊姑娘根本不需要彆人的同情。
彆人的同情對她來說並不是慰藉,反而是一種侮辱。
因而,江停雲把所有的心思都壓在心底,轉而問道:“你是怎麼發現,我和你一樣的?”
“嗬。”莊姑娘得意地笑了笑,“我聽下人們傳了你的光輝事跡,其中就有看破用黃鱔血引蝙蝠。
其實我也不確定,隻是猜測古人雖然知道黃鱔血可以因蝙蝠,大概率也不了解原理,所以才想著賭一把而已。”
說到“賭一把”,她眼中閃過一抹自嘲,大概是想到了自己曾經賭的那一次。
被宗實贖走之後,她的確不用再每天應付不同的男人。但隻是應付宗實他們兩口子,卻讓她更加心力交瘁。
宗夫人葛氏因她貌美,從一開始就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哪怕她表現得再老實,並再三向葛氏表忠心,表達自己並無爭寵之意,隻想要一片喘息之所,葛氏都不相信,也不願意善待她。
沒奈何,為了求得宗實的庇護,她隻好向後宅女子一樣去爭寵。
但她這一舉動,卻正好讓葛氏做實了她心裡藏奸的猜測。
若隻是如此也就罷了,宗實心裡念著她,總會庇佑她幾分。
可是,現實再一次給她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在一次宗實宴客的時候,竟然命她當眾跳舞彈琵琶。
其中一個客人看上了她,她當晚就被送到了那客人的床上。
直到這個時候,莊姑娘才明白: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隻要他在青樓待過一天,到死都抹不去身為娼妓的烙印。
“我開始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自己為什麼流落青樓。”
莊姑娘的眼神有些迷茫,許久之後又驟然狠厲,“幸好……幸好我還不曾完全被這個時代同化,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這不是我的錯。
流落青樓非我所願,周旋於各色男人之間更是非我所願。我隻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我求存有錯嗎?”
她猛然盯住江停雲,眼神空洞中夾雜著希望和不自信,“你說,我有錯嗎?”
江停雲暗暗歎息,並對莊姑娘肅然起敬。
——經曆了這樣的折磨,還能勉強保住自己的人格,這已經比大多數人都強了。
隻是這個時候,她也已經到了潰敗的邊緣。
她需要一針強心劑,需要一顆定心丸,讓她重新擁有力量,重新捍衛自己的人格。
“你沒錯。”江停雲堅定地說,“無論到了何種境地,求存都是沒有錯的。”
如果一個人連求存的意誌都沒有了,那該是何等的可悲?
“對,對,我沒有錯,我沒有錯。錯的是這個吃人的世道,是那些不把我當人的人!”
“對,你沒錯!”江停雲再次肯定了她。
莊姑娘的眼神這才重新堅定,發出攝人的光芒。
她的神情也重新變得從容,微笑著對江停雲說:“其實,我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是為了讓你幫我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莊姑娘從懷中掏出一張色澤古舊的羊皮紙,遞到了江停雲麵前,“請你幫我看一看,這上麵的法術,真的可行嗎?”
江停
雲接過來一看,隻見最右側寫了三個大字——換顏術。
看完那法術的描寫,江停雲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猛然抬頭,“你可千萬彆做傻事,這是會死人的!”
卻原來,換顏術施展的先決條件,就是要先把自己的臉皮活生生地揭下來。
忽然間,江停雲心中一動,問道:“如果你在揭臉皮的時候,或因過於痛苦,或因失血過多死了,死後僥幸化作怨鬼,會不會想把自己的臉皮找回來?”
莊姑娘一呆,搖了搖頭,“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換一張臉,擺脫這張臉所帶來的一切。”
“那就是了。”江停雲點了點頭。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莊姑娘若是因換顏術而死,十有八-九就是那畫皮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