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奎不想吃,但朱奎餓。
人在饑餓的時候,味覺會欺騙自己。
比如,把餿飯吃得狼吞虎咽,並覺得這是世間美味。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拿皮鞭趕著,去井邊打水洗衣裳。
剛打上來的井水倒是溫熱的,但問題是朱奎自幼養尊處優,根本就不會洗衣裳呀。
但對看守他的小廝來說,不會洗衣裳,很簡單,打就是了。
幾鞭子下去,朱奎再也不敢說不會了。
將一大堆衣服洗完,天色已近黃昏。
而他得到的食物,也隻有兩個硬邦邦的窩窩頭,裡麵還摻雜著細碎的沙石。
這回他可不敢說不吃,更不敢露出半點嫌棄之色。
因為他也不知道,下一頓飯要著落在哪裡。
吃完窩頭之後,殘陽的餘暉已經徹底落入了地平線。
就在朱奎以為他終於可以休息的時候,小廝手裡的鞭子再次落了下來。
“去,給大人和官人刷馬桶!”
天呐,給人做妾,竟然這般艱難嗎?
不曾親身經曆的時候,朱奎總覺得,家裡的婢女若能給他做了屋裡人,那真是天大的福氣。
如今他隻覺得,四麵八方都在朝他發出無情的嘲諷。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為了不再挨打,他急忙起身,卻在起到一半就暈倒在地。
等他再次迷迷糊糊有了意識的時候,並沒有立刻睜眼。
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隻要他是清醒的,就逃不了無休無止的折磨。
也正是因為這點心眼,讓他再一次見識到了後宅的險惡。
如今他躺的地方依舊是柴房,有兩個小廝正坐在門口嗑瓜子。
其中一個問道:“哥哥,裡麵那位,真的有了嗎?”
有了?什麼有了?
朱奎不明所以。
“那是自然。”另一個冷笑一聲,“大夫已經診治過了,他肚裡那塊肉,已經一個多月了。”
這回,朱奎明白了。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在覺得荒謬的同時,竟也生出了幾分慈父情懷。
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樣一個陰陽顛倒的世界裡。
倘若日後都回不去了,或許肚子裡這個孩子,將是他日後唯一的慰藉。
這個孩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
想來,那所謂的妻主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多少也會拂照自己一二吧?
畢竟,這也是她的孩子。
就在這時,他聽見門外的小廝“呸”了一聲,十分不屑地說:“他是個什麼玩意兒,也配給咱們大人生孩子?”
另一個小廝有些畏懼,“哥哥,這畢竟是大人的骨肉,大人哪能真的不管不問?”
“你懂什麼?官人尚未生下嫡女,哪容這些姬妾亂了尊卑?”
那小廝似乎是左右看了看,忽然壓低了聲音說:“我實話告訴你,這事大人已經知道了,也默許由官人隨意處置。”
聽聞此言,朱奎隻覺得天旋地轉。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就在這時,他不期然地想到,就在他十六歲那年,書房裡伺候的一個婢女有了身孕。
被母親發現之後,母親立刻派人把那婢女帶走了。
當時他苦苦哀求母親,看在孩子的份上,饒那婢女一命。
母親隻問了他一句話,“你的前程重要,還是拿勾引你的狐媚子重要?”
就這一句話,朱奎就沉默了。
他默許了母親將那婢女處置掉,包括婢女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子。
隻是那個時候,他以為母親隻是灌了墮胎藥,將那婢女給發賣了。
如今他卻意識到,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
因為,那個小廝又說話了。
“洗衣裳都用涼水,刷馬桶也是一樣。官人的意思是,就讓他沒日沒夜地乾活。
若他真有幾分骨氣,就自己投井,或者是一根繩子吊死。
若他沒臉沒皮,連這臟臭的活都乾得下去,長久下來,肚子那塊兒肉也保不住!”
曾經被他沾染的那些女子,又有多少是被逼著自儘的呢?
這一刻,朱奎突然痛哭流涕。
曾經的他,是多麼的狂妄無知,又多麼的自以為是呀。
上天把他送到這個陰陽顛倒的世界來,難道不是為了他懲罰他嗎?
在悲痛和後悔中,他解下自己的腰帶,把自己掛在了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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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兄,朱兄,醒醒,醒醒。”
朱奎是被人推醒的。
他睜開眼一看,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老和尚講經的披香殿裡。
而把他推醒的那個,正是同鄉孟龍潭。
他猛然翻身而起,四下一看,披香殿裡的香客們早就走了,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就隻剩下端坐蓮台的老和尚。
“孟兄,江公子和江娘子呢?”
孟龍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朱兄,你莫不是還沒從迷障裡醒來?哪有什麼江公子和江娘子?”
說完,擔憂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就衝大師行禮,“無相大師,勞煩您再給看看,朱兄的魂魄,真的全都回來了嗎?”
無相大師微微一笑,道:“假做真實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孟施主又怎知沒有江公子?朱施主又怎知江公子真的來了這山門?”
孟龍潭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了笑意,“多謝大師指點。”
眼見天色已晚,孟龍潭就拉著尚未回神的朱奎下山去了。
“孟兄,上山之時,真的隻有你我二人結伴嗎?”
“那還有假?”孟龍潭道,“往日裡,朱兄最不喜歡這些山野孤寺,今日也不知道是為何,非要與我同遊。”
“那江公子……”他小心翼翼地詢問。
孟龍潭道:“江公子家中還有要事,看完榜之後,便帶著家丁回去了。”
“江公子真的沒有和我們一起上山?”朱奎覺得難以置信。
他們明明是四人一起上山的,為何孟兄卻說隻有他們兩個?
也是孟龍潭好性,被他三番五次的質疑,也沒有動怒,而是認真地解釋道:“真的沒有。今日結伴上山的,隻有你我二人。”
接下來,朱奎就沒有再說話了,一路上都神思不屬。
等回了江寧城之後,孟龍潭要他趕緊收拾東西,好明日一早結伴歸鄉。
朱奎胡亂應了兩聲,但第二天孟龍潭要啟程的時候,他卻說自己還有事,暫時不走了。
“朱兄,你真的決定了?”
“孟兄請放心去吧,我這麼大一個人了,還能把自己給弄丟了?”
雖然話是這樣說,但孟龍潭就是覺得有點放心不下。
這倒不是說他和朱奎的感情有多麼深厚,隻是如今的朱奎,跟他們來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
那種大徹大悟之後的超脫感,簡直比潭拓寺裡的無相大師還無相大師。
“要不然,我還是多等幾天,和朱兄一塊回去吧。”
兩人到底是一起出來考試的,孟龍潭覺得,他還是該有些責任的。
“真的不必了。”朱奎笑道,“你回去之後,把家書帶給我娘就可以了。
等我把自己的私事解決了,自己就會回去的。”
眼見怎麼都勸不住,孟龍潭隻好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朱兄多多保重。”
孟龍潭不知道,送走了他之後,朱奎二上譚拓寺,單獨向無相大師請教了許久。
然後,他也不知道悟出了什麼,在大雄寶殿前連跪七日,懇求譚拓寺唯一的比丘僧無相大師為他剃度。
如此誠心正義,很難讓人不動容。
等他再從潭頭寺裡出來時,已經是個光頭的沙彌了。
隨後,他便棄了行李功名,徒步數百裡,走回了自己家。
他母親見到他時,簡直不敢相信,抱著他一邊哭一邊罵,說他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自己多年的教導。
但朱奎卻很平靜。
他平靜地合十誦了一聲佛號,誠懇地說:“往日女施主為了小僧,造下無邊殺業。
此事因小僧而起,自該有小僧佛前懺悔,苦行贖罪。”
朱母難以置信,“奎兒,你在說什麼?你已經考中舉人,馬上就要是進士了。
這個時候,你怎麼能拋家舍業,去做和尚?你對得起我嗎?”
“阿彌陀佛——貧道戒空。”戒空對朱母道,“女施主平生殺人幾許,後半生若吃齋念佛,積德行善,佛祖自然會賜施主一個寧靜。
隻不過,女施主今生老而無依,孤獨終老,卻已是定數。
而貧僧也該苦行為自己贖罪,也替女施主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