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將軍的府邸, 當街正門絕對會放兩座鎮宅的石獅子。
石獅子後麵是青石台階,往上走推開朱紅色的兩扇大門,迎麵是一帶翠嶂擋在前麵, 雕琢精細的山水影壁藏在後麵影影綽綽。
繞過影壁, 一條筆直的青灰石板路直通廳堂。
堂前左右栽種著兩棵鬆樹,樹下放著一套石桌石凳,樹後各有兩個垂花門,左邊直入書房,右邊直通花園。
花園裡假山竹樹, 姹紫嫣紅,朱紅欄杆夾著蜿蜒的走廊,建築精美雅致的亭台旁有一個極寬、極廣的荷花池。裡麵的水是淺綠色, 水麵上的浮萍東一片西一片地漂著,偶爾有鯉魚頂開葉子將頭露出水麵,吐出一連串透明的泡泡, 陽光照在上麵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池邊是一大片空地, 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塊造型各異的太湖石, 還有一棵歪脖的老柳樹作伴。
突然, 一把利劍破開垂落下的柳幕,劍芒映著日光, 在空中劃出一道璀璨的弧度。
手腕扭動間, 翻轉了幾朵劍花, 人影隨著劍勢舞動, 輕盈地姿態翩若驚鴻, 婉若遊龍。
平撩、斜挑、下劈、上勾、左刺、右斬……淩厲迅猛的破空聲與環佩摩擦的叮咚聲,交織奏響了一曲動聽的樂章。
劍招越舞越密集,光影流動間猛一用力, 無形的氣浪自劍尖迸出,擊打在平靜無波的水麵上,霎時濺起五尺高的水花。
原本悠閒遊動的錦鯉受到驚嚇,一窩蜂地潛進水底躲藏起來,短時間內恐怕都不會再露麵。
——“小姐不好了,老爺回來了!”
問劍打遠處慌慌張張跑來通風報信。
聞訊,舞的酣暢淋漓至激情處的人影戛然而止,手中寶劍卻一時收不住,竄出去,深深紮進那棵歪脖老柳樹的粗壯身軀,入木三分。
漫天柳葉飄飄灑灑地落下,舞劍的人驀然回首,一雙充斥著極大矛盾感的漆黑眼眸定定凝望過來。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是美麗迷人的杏仁眼。
之所以會用“矛盾”來形容它,是因為被這雙眼睛注視著,你能從中感受到柔和與凶悍的共存。
或許是頭頂的雲彩在作祟,當陽光沒有遮擋地直接照在少女臉上,她的眼睛璀璨而朦朧,像是在含情脈脈地專注看你;可一旦雲彩擋住了太陽,讓少女置身在陰影裡,她漆黑的眼眸將變得深不可測,失去所有溫度,眼神冰冷刺骨,就像黑夜裡的狼眼睛。
當你把注意力艱難地從少女那雙奇特的眼睛上撕開,去關注她整個人時,又不得不為她的美貌與風采感到驚歎。
這真是一個得天獨厚的美人!
少女柔順黑亮的頭發挽成髻盤在頭頂,左鬢戴一朵粉絨花,右髻插一支銜珠金鳳流蘇步搖,再零星點綴幾朵碧璽花鈿,整體文雅矜貴。
她有一張最標準的鵝蛋臉,兩頰紅潤有肉,彎彎的柳葉眉恰到好處的衝淡了,她眼裡舞劍時殘留的凶悍。往下鼻梁挺秀,鼻頭圓潤可愛,粉嘟嘟的嘴巴不大不小,卻讓人忍不住想親上去。
白膩如羊脂堆雪的肌膚除去臉頰和雙手,隻露出一小截細白頎長的脖頸,長挑而曼妙的身姿被一領桃紅淺金二色撒花褙子妥帖包裹,月白色的馬麵裙,前擺搭在白底紅綢的繡鞋上,後擺則將將觸地。
看一眼池子裡隨風搖曳的荷花,再看一眼柳條下靜立的粉衣少女,總有種荷花仙子下凡塵的錯覺。
事實也證明荷花仙子什麼的,那都是假的!
隻見那氣質溫婉典雅的少女,在報信的丫環快跑到她跟前的時候,仿佛意識到了什麼,一瞬間動如脫兔,飛奔到歪脖老樹下,握住劍柄往外用力一拔,然後咻地把劍扔到最高的那塊太湖石上“毀屍滅跡”。
完了更是用上輕功,在眨眼間,瞬移回亭中的繡屏前端正坐好。
緊跟著快速整理衣襟和碎發,然後似模似樣地用右手撚起提前備好的針線,垂下頭,裝出一副再認真不過的態度,在她根本看不出是什麼的磕磣繡品上縫來縫去。
問劍是小姐的貼身丫環,五官清秀,梳著油光的大辮子,發尾綁著紅絨繩,頭上戴著紅絨花,搭配身上穿的蔥心綠襖……
嗯,有種樸實的美。
作為她的小姐,一個審美較高的人,蘇映秀不是沒有試圖幫她糾正過。可問劍卻委委屈屈的表示,就喜歡這樣,她是打心眼覺得越俗豔越美麗。
蘇映秀:“……”
行吧,她尊重個人喜好。
雖然問劍的審美與眾不同,但她聰明伶俐,和蘇映秀的默契無人能比。
正是因為問劍機靈,遇事能隨機應變,所以放風盯梢的活常落到她頭上。
盯的從不是外人。
主要對象是小姐的爹,偶爾連娘也享受一下待遇。
這主仆倆都是戲精。
問劍氣喘籲籲跑進亭子裡,在小姐身後站好,能做到一息收斂所有表情,除了汗濕的額頭外,看不出其它破綻。
不一會兒,打遠處假山後頭拐進來一道高大孔武的身影。
來人金冠束發,雙目炯炯有神,眉宇間殺氣凜然,模樣算不上俊朗,但正氣十足。古銅色皮膚,身穿甲胃,腰纏獅蠻帶,兩條胳膊肌肉虯結,仿佛要撐破衣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氣勢好似巍峨高山,給人一種厚重穩健的感覺。
蘇仲受封建威將軍,如今在朝任九門提督步軍巡捕五營統領,可謂是簡在帝心。
他是從戰場上拚殺出來的將軍,武功高強,往日總能隔著老遠就發現蘇映秀的存在,今日卻愁眉苦臉,行到涼亭底下都沒有注意到寶貝女兒。
蘇映秀:“……”
怎麼回事?
你不看,我豈不是白裝了。
保持端莊很累的!
“爹。”蘇映秀不甘心,叫住快走遠了的蘇仲。
蘇仲被女兒清脆的聲音喚回神,從愁緒中清醒過來,轉身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兒,下意識便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
他關心道:“怎麼不在繡房來涼亭了?”
蘇映秀確認自己營造的繡花假象被父親看在眼裡後,施施然放下針線,優雅起身,然後恭敬地行了一個萬福,才眉眼彎彎道。
“外麵光線充足,累了還能賞賞花,吹吹風,放鬆一下眼睛。”
老父親心疼女兒,不讚同道。
“穿得這樣少,仲春時節當心著了涼。”
聞言還不等蘇映秀做出什麼反應,問劍眼尖手快,拿起小姐練劍時嫌累贅脫在一旁的鬥篷,仔細給她披在身上。
石榴紅的對襟羽緞鬥篷將蘇映秀襯得肌膚賽雪,模樣愈發嬌俏豔麗。
蘇仲看在眼裡,既驕傲又心疼。
蘇映秀心裡記掛著父親方才愁悶失神的樣子,一時忘了保持大家閨秀的款,從圍著涼亭的欄杆上一躍而下。
見此,蘇仲雖不覺得女兒活潑點有哪裡不好,但嘴上仍習慣性的教訓道。
“說了多少遍要穩重端莊,文雅……”
“文雅淑慎。”
蘇映秀搶在老父親前頭說出來。
蘇仲瞪了她一眼。
“彆總嘴上說,要往心裡記!”
“知道啦!知道啦!”蘇映秀親親熱熱地挽住父親的胳膊,腦袋依偎在他寬厚的肩頭撒嬌。
逃脫說教,這招百試百靈。
果然,蘇仲的大手在她頭頂揉了揉,眼神寵溺,無奈歎了聲。
“你啊你!”
同時在心裡想道:“女兒這樣貌美乖巧,惹人憐愛,隻要是男人就舍不得欺負她。太子也不會例外。”
嬌撒夠了,蘇映秀甜甜的喚了聲“爹”,好奇地問。
“您是在朝上遇到難題了嗎?我瞧著您今兒怎麼不在狀態?”
蘇仲眉頭擠出好幾道褶,沉默良久後,深深歎了一口氣。
“是啊,皇上可是交給你爹一個大難題。”
“既然這麼煩惱,不如說給我聽聽,我來幫爹你想辦法。”
……
父女倆邊聊邊往後院蘇夫人的住處去,問劍留下來收拾亭子裡的繡屏、針線等物。
正院。蘇夫人王氏頭戴貂鼠臥兔兒,斜簪金釵,身上穿一襲杏黃色的出風毛繡竹葉梅花紋圓領袍,舉止典雅高貴。
得了丫環通報,知那對父女正往這處來,便款款迎了出去。
王氏長相溫婉貴氣,眉宇間神態平和,是那種毫無攻擊性的美。她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曾任二品大員,家中自小將她培養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善作詩、善女工,是真正的大家閨秀。
隻可惜當娘的那些優點沒能傳承給女兒,讓蘇映秀全把她爹舞刀弄棒的本事學去了。
“娘!”
蘇映秀生氣她爹不信任自己,問了半天都沒把事情告訴她,於是改投她娘的懷抱,讓她爹嫉妒去吧!
麵對女兒翻臉比翻書還快的舉動,蘇仲仰起下巴,用鼻子哼氣,語氣淡淡地對女兒說。
“我有事要與你母親商談,你不方便在場,回去繼續繡你的花吧!趁著你還未出閣好好練練針線,免得以後嫁做人婦,被婆家嫌棄,連累你爹娘麵上無光。”
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蘇映秀氣鼓鼓地衝她爹做了個鬼臉,不行禮就提著裙子溜了。
看來她爹的確是嫉妒了,為了拆散她們母女,連屋都不讓她進了。嘿嘿……就不知她爹究竟是嫉妒小棉襖還是美嬌娘?
眼看著女兒如一股小旋風般跑走,王氏嗔怪道。
“你做什麼故意惹她生氣!每次惹了又很快後悔,還要低聲下氣去哄回來,沒有半點做父親的威嚴,我看女兒不著調都是跟你學的!”
蘇仲被夫人飛來的眼波給電的渾身酥麻,當即腆著臉,大步來到王氏跟前,將人摟進自己懷裡,好言好語的賠罪。就是那張充滿正氣的國字臉上,笑容很不正經。
“彆生氣,彆生氣,雖然夫人生氣時也美,但氣大傷身,我以後一定威嚴起來,給女兒做個好榜樣!”
青天白日,還當著侍女的麵。王氏的臉立馬就紅了,羞惱地用小拳頭輕捶丈夫寬闊厚實的胸膛,嬌嗔道。
“胡說什麼呢!”
“夫人了解為夫,我就是個大老粗,從來不說瞎話。夫人在我眼裡,那是怎樣都美,樣樣都好!”
儘管說自己是大老粗,但一點也不耽擱蘇仲說情話。
於是,夫妻倆就你貼著我,我靠著你,甜甜蜜蜜進了屋。
在外間的繡墩上落座,蘇仲接過夫人倒給他的茶,心裡不知想到了什麼,開始唉聲歎氣。
王氏蹙了一下眉,輕盈盈走到丈夫身後,體貼的幫他按揉起了肩膀,柔情似水的關心道。
“相公為何一臉愁苦?若是遇到煩心事可與為妻訴說,即便我幫不上忙,說出來心裡也能好受些。”
明明是同一個意思,蘇仲體會著妻子與女兒不同的言行舉止,不禁在心中感歎:“這就是差距啊!寶貝女兒快跟你娘好好學學!”
蘇仲不舍得夫人受累,抓住王氏細白的柔荑,將人一把拉進懷裡,抱在膝上坐著。
侍女守在門外,屋裡隻有他們夫妻,王氏隻略紅了紅臉,便安穩坐著了。
“今日下了朝,皇上單獨召見了我,說……”
蘇仲表情為難,說話猶猶豫豫,吞吞吐吐。
王氏被他這幅樣子勾起了好奇心。
“說什麼?”
蘇仲把心一橫。
“說想讓咱們女兒嫁給太子。”
“什麼?!”
王氏一驚,差點從丈夫身上掉下去。
蘇仲連忙摟緊了她,一邊輕柔地她拍背,一邊安撫震驚到花容失色的夫人。
“皇上說看中咱女兒做太子妃,那將來就是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後沒人敢欺負咱女兒。”
“我怕她還沒當上皇後,就先讓太子給退回來了!”
王氏心裡沒有丁點女兒當太子妃,她就是未來皇帝丈母娘的喜悅。她簡直要瘋,險些控製不住當家主母的完美儀態。
蘇仲一聽這話就不高興了。
“說什麼呢!我的寶貝女兒哪裡差了,當皇後綽綽有餘!嫁給太子那是他的福氣,不說偷著樂還敢退回來!要不是他爹是皇上,老子還不樂意呢!”
王氏狠狠推了他肩膀一下,沒好氣道。
“你自己的女兒你還不了解嗎?”
就王氏那點撓癢癢的力氣,蘇仲紋絲不動。他性子傲,針鼻小的事都不願意聽旁人說他身邊人有半點不好。尤其觸及他妻女這兩片逆鱗,就算她倆互相說都不行!
“我女兒怎麼了?”
蘇仲驕傲地揚著頭,一條條細數女兒的優點。
“先說模樣,滿京都再找不出比我女兒漂亮的閨秀;再說性格,那是聰明伶俐,活潑可愛,還善解人意。平常對我們多孝順啊!”
王氏嗬了一聲,不說話,就抱臂看著他吹。
蘇仲下意識想起女兒派人盯著他的事,沉默了一會兒,決定堅強下去,繼續道:“最後才能,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