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壽到底是在夕陽徹底消失的前一刻, 完整無缺的出現在百花樓門口。
蘇映秀暗暗鬆了口氣,一直緊繃的身體恢複閒散的狀態後,才後知後覺感受到關節肌肉處傳遞而來的僵硬與酸麻。
趁著八貫驚喜地如一道旋風席卷向朱壽沒人注意她時, 蘇映秀偷偷甩了甩胳膊,換個更加舒服的姿勢坐著。
“少爺,您沒事真的太好了!”
提心吊膽一整天的八貫, 在這一刻開心得簡直要哭出來。
朱壽見小跟班一瞬間通紅的眼眶, 心裡感到好笑的同時又覺得慰籍。
於是,他難得溫柔地用大拇指幫忠心耿耿的八貫抹去眼角的淚水,輕聲安撫道。
“好了好了,多大點事,值得你像個小姑娘似的哭哭啼啼,難道我的本事就這麼讓你不信任嗎?”
聞言,八貫將腦袋搖成不郎鼓。哽咽道:“少爺無論智慧還是武功都是天下第一!”
“那不得了!我保證你的腦袋一百年都不會掉!”
朱壽臉上一副“彆給你主子丟人現眼”的表情,“不耐煩”的低聲催促八貫道:“快彆哭了, 蘇女俠還看著呢!”
“是, 少爺。”
意外得了未來皇帝的口頭聖旨, 確保百年內性命無憂, 八貫即使哭著,臉上卻不受控製的笑開了花。
最後,他表情略顯滑稽地跟在朱壽身後,向大堂裡坐著的蘇映秀走去。
待朱壽過來後, 不等坐下便關心道:“秀秀你休息得怎麼樣?”
蘇映秀將事先沏好的茶推給他,嫣然一笑:“非常好, 你呢?聽八貫說你去拜訪老朋友了。”
朱壽目光炯炯,仔細盯著蘇映秀觀察了一會兒,確認她容光煥發, 臉上再無絲毫疲態後,才笑著點點頭。
“我也一樣,結果非常好。”
說完後,仰頭將茶水一飲而儘。
蘇映秀暗道:“看來揚州守軍統領是保皇黨。”
接著,她又不動聲色地試探道。
“聽八貫說,令尊病重,令堂急召你歸家,今日拜訪朋友也是為了借人馬護送你們回京;既然你已經得到滿意的結果,是不是說你們明日就要快馬加鞭啟程返京了?”
朱壽神色一頓,想到京中劍拔弩張的事態,此次與心上人一彆,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相遇,情緒瞬間就萎靡下去。
他艱難開口道。
“我和朋友約好了明天辰時出發。”
蘇映秀一開始就清楚以他們的身份,今後少不了見麵的機會,因此也就沒管朱壽此刻的多愁善感,她更關心其它的事。
比如:“你朋友安排的人能解決追殺你的黑衣人嗎?不然我護送你回京?”
朱壽的眼睛“唰”就亮了,猛地坐直身體,驚喜的望向蘇映秀連連點頭,因為她的提議瞬間精神抖擻。
但很快,他又像霜打的茄子,蔫搭搭地趴回方桌。
喪氣道:“不用了。明天我會大張旗鼓做出和大部隊走官道的假象,等出了城再悄悄繞回來改走崎嶇的小路,這樣應該能騙過潛伏在暗處的殺手。”
更重要的是……
朱壽喃喃自語:“我不想你為我冒險。”
蘇映秀凝視著他認真的神情,兩個人四目相對,時間仿佛陷入停滯,讓蘇映秀能清晰的在他明亮的眼眸中看到澎湃且炙熱的愛意,似乎要將自己融化。
她不可抑製的心跳加快,重複幾次深呼吸後,才勉強用最後一點理智進行思考。
短暫的一炷香過後,蘇映秀漂亮的杏眸中精光閃爍,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明天等你們出城了,我可以打扮成你的模樣留在百花樓混淆視聽。到時候即便殺手們沒有全部上當,也能像走官道的大部隊一樣,替你分擔些壓力。”
“可這樣就將你牽扯進危險之中了,我不……”
朱壽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被蘇映秀一個堅定的眼神堵了回去。
“我意已決。”
蘇映秀的態度異常堅定。
她毅然道:“朋友之間就該互幫互助,你若是不接受我的好意,就是不把我當朋友。”
狠話放出來,麵對心上人的逼視,朱壽心中既甜蜜又擔憂,再三啟唇,最後也隻能吐出“千萬小心”四個字。
蘇映秀霎時間展顏一笑,將從不離身的劍橫在桌上。
傲氣十足道:“我的武功比你強,還是多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心上人都這樣說了,朱壽勉強一笑,唯有把擔憂壓在心底。
正事聊完,朱壽有空閒把注意力分散到其它地方,然後就注意到煥然一新,張燈結彩的百花樓。
他擰眉不解道:“衙門有令,聖上病重期間禁賭禁嫖等一切娛樂活動,這百花樓搞的這麼熱鬨,是要明目張膽的違令嗎?”
百花樓這種不把他父皇放在眼裡的行為,讓朱壽非常生氣。
在大堂坐了快兩個時辰的蘇映秀清楚是怎麼回事,當即便講給朱壽聽。
“百花樓停業沒有收益,金花大娘還要養活一大家子人,就想為女兒芊芊辦一場競標會。今晚的客人中誰出價最高,芊芊姑娘便嫁給那人。”
“衙門雖然禁嫖,但新娘出嫁這種喜事卻不會管。”
朱壽冷哼一聲,“換湯不換藥,都是一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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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晚飯,百花樓已經是賓客滿座。富翁豪紳,風流才子紛紛揮舞著手中銀票,朝打扮隆重豔麗的金花大娘起哄,叫嚷著競標會趕快開始。
而接下來的發展,差點將蘇映秀三人的眼珠子從眼眶裡震出來。
因為金花大娘出人意料的把一隻洗刷乾淨、膘肥體壯的母豬,牽上了本該站著“新娘”的紅布高台。
百花樓裡霎時間陷入死一般地寂靜。
男人們手裡的銀票再也揮舞不起來。
一個個全都瞪著眼,張著嘴,滿臉愕然地看著沾沾自喜的金花大娘。
人群中,一位百花樓的熟客,回過神來後,艱難的把堵在嗓子眼的口水咽下去,氣憤異常的質問站在母豬前的金花大娘。
“芊芊呢?我們都是為了芊芊才來的,你牽頭母豬上來搞什麼鬼?!”
話落,又有客人接一連三的高聲附和。
“就是!金花你該不會誆我們的吧?”
“莫非諷刺我們都是來配種的公豬!”
聽著他們頗有自知之名的比喻,蘇映秀忍俊不禁。
有脾氣暴躁的客人,拍案而起,怒喝道:“什麼?豈有此理!金花你這百花樓是不是不想乾了!”
眼瞅著就要惹了眾怒,金花大娘趕忙出聲控場,掐著嗓子嬌滴滴道。
“哎呦各位大爺彆急啊,您們聽我解釋。”
“芊芊可是我們百花樓眾姐妹的心頭肉,她的喜事決不能草率,哪能跟以前一眼拋頭露麵,給你們這些臭男人隨便看!”
金花矯揉造作地衝人群甩了甩繡帕,帶出大片濃鬱的廉價香粉,前排幾位老顧客倒了黴,挨得近吸了不少進去,捂著口鼻連連打噴嚏。
“拍下這隻肥豬就可以和芊芊入洞房是吧?行了知道了,彆廢話了金花,快開始吧!”
“我出五十兩!”
“我出一百兩!”
……
一樓走廊,蘇映秀冷眼旁觀著大堂那群男人露出真正的嘴臉,猥瑣且惡心。
她無意多管閒事,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存方法,她不是聖母菩薩,如果不涉及自身,對方又沒有求上門,一向都懶得管。
但……蘇映秀回憶起芊芊偶爾偷看她時,眼神中不自覺流露出的羨慕和自卑,萌生了惻隱之心。
垂眸再次看向大堂吵嚷的氣氛,蘇映秀搭在紅漆欄杆上的手逐漸握緊,她準備拍下那頭豬。
有一點原因是想幫那個外表活潑大膽,內心卻充滿自卑的姑娘。更多則是出於女子的身份。
手伸進懷裡,剛觸碰到銀票的邊角。忽然,身側傳來朱壽略有觸動的話語。
“秀秀,你可不可以幫忙買下台上那頭豬,銀子就當是我借你的,連帶先前欠下的,等我回京了一起還。”
蘇映秀一怔,懷裡手指蜷了蜷,重新收了回來搭在欄杆上。
她表情平靜,若無其事道。
“既然你想幫人家姑娘當然要親自出手,這樣芊芊姑娘知道了才會感激你。放心,銀子我會借給你。”
儘管蘇映秀好像隨口一說,朱壽也沒有聽出有任何不對,但始終朝心上人豎起的那根無形的線,警示朱壽必須認真對待,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朱壽偷覷著蘇映秀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表示:他的舉動完全出於同情心,絕沒有一絲一毫想讓芊芊感激的意思,也正是因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才請蘇映秀幫忙出麵。
見他目光清亮誠摯,且言之鑿鑿的樣子,蘇映秀便信了,周身氣壓逐漸回暖,嘴角揚起一抹愉悅的弧度。
“好。”
-
拍賣落下帷幕,台上的肥豬和屋裡的芊芊最終歸屬財大氣粗的蘇映秀。
金花大娘眉開眼笑地數銀票。
衙門有禁.嫖的規定,沒有拍到豬的男人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一邊往百花樓外走,一邊罵罵咧咧,三五成群的譴責蘇映秀亂摻合,一個女人跑到妓.院拍下另一個女人的初夜簡直有毛病,傷風敗俗!
這些男人裡比蘇映秀有錢的很多,他們之所以會失敗,是因為他們考慮了價值,而蘇映秀無所顧忌。
拒絕了金花大娘讓芊芊做她侍女的提議,蘇映秀忽略掉芊芊複雜的眼神,和朱壽互道了聲“晚安”便回屋睡覺去了。
當然,她繼續睡朱壽的房間,朱壽則去了她的房間。
翌日清早,吃過金花口中芊芊特意買來的豐盛早點,蘇映秀目送依依不舍的朱壽策馬遠去。
送走朱壽主仆,蘇映秀轉身又回到百花樓。
房間裡她穿上朱壽留下的衣服,將自己易容成男人模樣,再戴上遮蔽視線的黑綢鬥笠,直接從一樓窗戶翻到百花樓的後街,然後大搖大擺逛起街,四處湊熱鬨。
走著走著,蘇映秀就看到有一群地痞流氓在調戲良家婦女,欺壓街市上的小攤小販。
百姓懼怕凶狠蠻橫的地痞,隻敢小聲議論,討伐他們的暴行。
麵對周遭人群的指指點點,逞凶的地痞們不僅不感到羞愧,反而在百姓們恐懼害怕的眼神中,愈發變得趾高氣揚。
站在人群後方的蘇映秀覺得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
她剛剛還在想要搞出點動靜來,好吸引暗地裡的殺手把視線凝聚到她身上,給朱壽他們回京減輕壓力,這群不長眼的家夥就送上門了。
打定主意,蘇映秀正準備撥開人群站出來,又忽然頓住腳。
她的視線落在中間,那個突然出現,手中帶著一把劍的江湖俠客身上。
對方穿著黑衣黑袍紅襟,袍子上印有銀色祥雲圖案,從他身上隱隱傳遞出的氣勢,蘇映秀意識到這是一位絕頂高手。
自己不是對手。
而明知不敵,蘇映秀凝視對方的眼神,卻躍躍欲試,戰意盎然。
她火熱的目光毫不遮掩,那俠客自然第一時間便察覺到了,還反射性望了回來。
隻不過他的視線被蘇映秀頭上的鬥笠給阻擋了。
俠客,也就是龍天嘯皺了下眉,暗自思量道:“看身形是個男人,對方究竟是誰?能帶給他如此重的壓迫感,想來不是泛泛之輩。”
這念頭也就一轉而逝,解決眼前之事要緊。
龍天嘯收回注意力,冷酷的眼眸像是看垃圾一樣,對那群如臨大敵的地痞流氓,冷冷開口:“道歉,賠償,然後自己綁了去衙門認罪,不然——死。”
見有俠客路見不平,百姓們便不那麼害怕了,湊熱鬨的人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