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好的婆婆,這麼好的婆家,這麼好的工作,她田美娟怎麼就不知道珍惜呢?
程素紋趕到時,已然失去了先機,場麵幾乎已經失控,在場的所有人都認為錯在田美娟。年紀輕一些的也就罷了,那些上了歲數的婦女代入一下自己,頓時忍不住開口數落起田美娟來,逼著她向婆婆賠禮道歉,然後趕緊回城裡照顧孩子去。
“你當兒媳婦的,咋能跟婆婆頂嘴?”
“不是說孩子端午那會兒才剛出生嗎?你咋就狠得下心來丟下不管他?你咋當媽的?”
“做人要惜福,你看看咱們隊上有幾個人能嫁到城裡去的?你婆婆還把工作給了你,這是拿你當自己人了,你不好好孝敬她,咋還能賭氣回娘家呢?”
“就是就是,趕緊給你婆婆賠罪!”
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千錯萬錯都是田美娟的錯。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
當人們對某件事情的看法高度統一時,偏偏當事人不那麼做,那就隻有兩種可能。要麼當事人是個傻的,要麼就是彆有內情。
可田美娟已經哭崩了,她現在想的不是自己曾經吃過的那麼多苦,而是生怕婆婆鬨了這麼一回後,老田家在第六生產隊的名聲掃地,更怕的是小妹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萬一影響到了婚事怎麼辦?還有……
她餘光瞥見那個自帶傲氣的三弟妹走了過來,頓時忍不住往旁邊縮了縮。
對於娘家的三個弟媳婦,田美娟唯一熟悉的其實隻有王冬妮。她是真把王冬妮當親妹妹來看的,但對於另外兩個弟媳,卻沒那麼熟悉了。二弟媳李杏花是大隊長家的
() 女兒(),長得很是漂亮?[((),看著略有些嬌氣,但總體而言就是個鄰家小妹妹的模樣,即便不是很熟悉,也不至於懼怕她。
但三弟媳程素紋就不一樣了。
在田美娟所知曉的消息裡,程素紋是從京市來的大學生,就算是大學肄業,那也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而且,據說程家還是那種有傳承的大家族,祖上是出過一品大員的,跟他們這些窮鄉僻壤裡的泥腿子,簡直就是一個天一個地。若非程家突遭劫難,田美娟都不敢想象,自己還能跟這樣的人說上話。
事實上,程素紋始終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平日裡總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漠然疏離表情,說話也是淡淡的,連田母都有些怵她,不敢使喚她做事。
就這麼個冰美人,此時卻走到了人群前,與她並肩而立,目光冷冷的看著正在撒潑打滾的陳母。
陳母突然就僵住了。
抬眼一看,是個陌生的女子,作一副女知青的打扮,看著就感覺出身很不凡,像是大城市裡過來的,讓她這個小縣城出身的人倍感壓力。
“你、你是誰?”陳母尷尬的停止了撒潑的舉動,她覺得被這人注視著,自己仿佛乾了一件很丟臉的事情,有種祖宗八輩的臉麵都被自己丟儘了的感覺。
程素紋冷著臉擰著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那種眼神好像也不能說是不禮貌,但確實充滿了審視的感覺,就好像是用目光將陳母扒了個乾淨,將她心底裡的齷齪全部曬在了太陽底下。
“你少管閒事!”陳母惱羞成怒的嗬斥道。
圍觀的社員裡,有幾個十來歲的少年少女不乾了,氣憤的衝著她喊:“這是我們程老師!我們程老師可是首都來的大學生,你這是什麼態度?”
儘管那些黑暗的歲月才剛過去不久,對於知識分子的踐踏也尚未過去,但他們這兒到底隻是個小地方,那些大城市裡的陰霾其實並未真正的傳播到這裡。
在他們這樣的地方,已經傳承了數千年的對文化人的崇拜,仍然根深蒂固。
一聽說諸如“老師”、“首都”、“大學生”這種詞彙,陳母自己就覺得矮了人家一頭,當下變得唯唯諾諾起來。
“有個事兒我沒想通。”程素紋擰著眉頭一副嚴肅的模樣,“你把工作讓給了你兒媳婦?那你的工資是多少,她的工資又是多少?”
“我四十六塊啊,她、她二十多……”沒具體說多少,是因為上大夜班是有額外的津貼拿的,陳母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這才含糊的說了個大概。
程素紋沒糾結這一點,繼續問道:“所以你把工作讓給她後,工資就少了一半?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是我對她好!”
“對她好,所以甘願工資少一半?你根本就沒到退休的年紀,也拿不到退休金,所以這到底是為什麼?”
陳母卡殼了,她不知道這人為什麼非要在這種事情上刨根問底,偏生自己又不能說出真正的緣由來。噎了半天後,她索性梗著脖子道:“我家的事情跟你有什
() 麼關係?我就是要讓我兒媳頂職怎麼了?”
程素紋放下了這個問題,轉而又問:“她在你家真的是享福?你的意思是,她放著城裡舒服的日子不過,非要回到鄉下娘家當牛做馬?”
“對啊!她非要犯傻我有什麼法子?”
“你對她好,你兒子對她,她有福不知道享,還非要丟下親生兒子不管,跑回娘家照顧侄子?”程素紋接著問。
陳母已經很不耐煩了,隱隱約約的,她覺得這話似乎有什麼問題,但一時間她也捉摸不透。有心想要仔細想想,可她的耐心早已告罄:“對對對,就是她非要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鐵了心的回娘家吃糠喝稀累死累活!”
這些話一出口,圍觀社員們已經變了臉,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田美娟是本生產隊的人,在場的這些人多半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哪怕是那些年歲小的不怎麼了解她本人,隻要代入一下自己,也能想個七七八八。
簡單的說,陳家要是真的那麼好,田美娟是得了失心瘋才非要離開嗎?至於田家,即便再怎麼孝順的閨女,在有三個弟弟並且娘家條件壓根就不差的情況下,非得要拋下自己男人和親生的孩子,回娘家當牛做馬?
風向已經偏了。
程素紋又道:“上次你兒子過來接人,怕不是家裡已經亂了吧?沒想到被罵了回去,這次隔了好些天,還特地逮了個冬妮回娘家的日子,應該不是湊巧吧?”
陳母剛要爭辯,卻被程素紋一個眼神阻止了。
“讓我猜猜,下一次你們恐怕會帶著孩子來了吧?小兒子還太小了,不方便帶出來,應該會帶著兩個女兒過來吧?讓女兒哭著喊著求媽媽回去,說家裡不能沒有媽媽,我說的對嗎?”
跟王冬妮劈頭蓋臉一通罵完全不同,程素紋至始至終都不曾說過一個臟字一句重話。可偏偏,就是這麼慢條斯理的話,聽得陳母臉色煞白,有心要反駁,可程素紋其實什麼結論都沒有說,她隻是引導著社員們自己去思考,也因此反駁起來更為困難。
終於,陳母心態崩了:“離婚!這種婆娘娶回家有什麼用?結婚快八年了,抗戰都要打完了,她生了倆賠錢貨才得了一個兒子!早知道我就該把工作賣給彆人,她一個鄉下泥腿子怎麼配!”
程素紋用十分同情的眼神看著她。
在場的所有人中,除了陳家母子,大概隻有程素紋沒被這個地圖炮所傷到了。
果不其然,大家的眼神都變了,有那脾氣暴的已經忍不住破口大罵了,更有甚至開始推搡他們母子倆。一時間,場麵再度失控了。
關鍵時刻大隊長來救場了。
李杏花看著自家倒黴爹匆忙趕來,她“嗖”的一下躲到了人群之中。李大隊長也確實沒把心思放在彆處,隻高聲讓人群散開,該乾活的就去乾活,沒活兒乾也可以去碾曬壩。
所謂曬壩,就是收糧食後用來曬糧食的地方。因為這年頭水泥還不普及,起碼他們這兒是真沒有,可糧食又不能曬在泥地上,所以一般
都是選擇一處空地,用石碾子反反複複的碾壓平整後,再把糧食推平曬開的。而曬壩除了曬糧食外,也可以用來當喜宴的場地,反正是隊上的空地,誰都可以用,當然為了避免矛盾,使用之前還是要跟大隊長打招呼的,以便互相錯開時間。
而曬壩,因為風吹雨打的,時間一久就會變得坑坑窪窪不平整。因此,就有了碾曬壩的活兒。
這李大隊長的意思是,大家夥兒要是閒得腚疼,就去碾曬壩玩兒,彆湊在這兒惹是生非。
社員們肯定是要給大隊長麵子的,因此不少人紛紛散了去,隻有一些年歲比較大或者是不怕事的小孩崽子,站在不遠處的地方伸長脖子往這邊看。
就在大隊長過來時,田母也帶著倆兒子趕來了。
陳家母子見自家既失了麵子又丟了裡子,想著不管怎麼樣,今個兒都得把人帶回家,當下就衝著田母罵道:“你教的好閨女,滿心滿眼都是娘家人!”又對田美娟嗬斥道,“還不趕緊把孩子丟給你媽,跟我們回家去!”
光說還不行,陳母直接上手打算解開田美娟背後的綁帶,把三伢子丟給田母。
這下田家人可不乾了,李杏花嚇得差點兒沒變身尖叫雞:“你要是把三伢子弄傷了,回頭冬妮一定會上縫紉機廠鬨事的!到時候小心你兒子的工作都弄丟了!”
“你在說什麼瞎話?我兒子可是廠子裡的技術工!”陳母除了兒子娶媳婦前,來過兩次勝利公社,之後就再沒來過,自然不認識李杏花這個大隊長的閨女。因此,她話裡滿是不耐煩和鄙夷,看向李杏花的眼神裡甚至有種看晦氣東西的感覺,“還丟工作?你試試啊!你們知道縫紉機廠的大門往哪兒開嗎?你是什麼東西!”
李杏花:……
這個她確實不知道,她也沒打算知道,畢竟她不是王冬妮,她可乾不出那種舉報自家輔導員、跟副院長掰頭、上院領導辦公室罵娘的壯舉來。
她隻是一個乖巧可愛的小花花,最擅長的技能就是找爸爸告狀。
“爸,她罵我!”李杏花眼淚汪汪的衝著李大隊長告狀,“從小到大,你跟媽都從來沒舍得罵我一句,她居然罵我!”
李大隊長果然生氣了,當然更生氣的還有田衛南和田衛西兩兄弟。
很快,兩個失去了戰場的好閨蜜就站在一旁吃瓜看戲。李杏花還抽空問:“紋紋,我覺得你今天還是比較收斂的,沒發揮出你全部的實力來。”
“這不是不清楚大姑姐的想法嗎?萬一她要是還打算跟那家人好好過,我直接把人懟死了,怎麼交代?假如她不打算繼續過了……”
“那會咋辦?”李杏花來勁兒了,“對了,那個頂職有問題嗎?是什麼問題啊?”
“有問題,但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問題。可以等冬妮從娘家回來了,讓她跑一趟縫紉機廠,這樣就什麼都清楚了。”程素紋頓了頓,開始回答李杏花前一個問題,“她要是真不打算過了,就回娘家唄。嫁出去又不等於斷親了,隻要她願意,家裡永遠都有她的位置。”
程素紋最後那段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她倆所在的位置距離陳家母子近得很,自然也被陳母聽到了。
陳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震驚的扭頭看了看李杏花和程素紋,又回過頭看著怒火衝天的田家倆兄弟,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剛才跟自己辯論的人究竟是誰。
“你們老田家是有病吧?嫁出去的閨女就是彆人家的人了,就算死在了婆家,跟你們有啥關係?還真要替她做主?腦殼有包啊?”陳母氣炸了。
“所以你承認苛待我姐了?”田衛南黑著臉問道。
田衛南體格壯碩,一看就是副不好惹的模樣,陳母當下就漏了怯,遲疑著後退了幾步,大概覺得已經安全了,又衝著田美娟喊道:“你真不管家裡孩子了?那可是你親生的娃兒!”
這話引得田美娟當場落了淚,可她還是一把抹掉了眼淚,故作堅強的說:“我要是死了,我的娃兒更沒好日子過。你要是想讓你兒子跟我離婚,那就小的歸你們,兩個女兒都歸我,工作我也不要了,還給你。”
沒等陳母跳起來罵人,田美娟又道:“你要是覺得我和你兒子不離婚也成,那往後我的工資都歸我,你兒子的工資給我一半,這個家由我來管。家裡的活兒,休息日我來乾,平常你來乾。行就行,不行就離婚,我命好,攤上了好弟弟好弟媳,要是再不活出個人樣來,我都對不起他們。”
李杏花當即拍手叫好,同時心下又覺得有些奇怪。
她給了程素紋一胳膊肘,問:“她男人不是在這裡嗎?怎麼她隻跟她婆婆說話,人在這兒還要傳話?啥意思呢?”
“很簡單,你昨天問冬妮,能不能給三伢子吃一點米粉。當時三伢子就在你麵前,你不也沒問他的意見嗎?”程素紋微微一笑,“有些人是不必尊重的,他的意見完全不重要。”
李杏花:……
好高級的罵人方式,她差點兒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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