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子,見母親和鐘九都在這裡,他心裡打定了一個主意,便主動要去鐘仁靈前上香。
何意如終是逆不了他的性子,便同鐘九祖孫一起,扶著小丫頭蕊兒的肩膀,陪鐘禮往泊春苑而來。
聽說大太太和三少爺等人過來,秦淮與鐘信菊生忙帶著下人齊娶在靈堂裡等候。
而鐘家但凡哪一房有些新奇的消息,自是傳得飛快。
聽說三少爺不顧大太太反對,定要去鐘仁靈前燒香,這邊二房三房便都覺得此事有些不同尋常。私下幾通電話之後,看似不約而同,竟都以燒晚香的名義,齊齊娶到泊春苑裡。大約這幾日,鐘家人眾亦從來沒有這樣的齊整。
何意如見泊春苑這工夫雖然設了靈堂,人來人往,諸多雜事。可是鐘信並秦淮菊生等人,竟都能安排得妥帖周到,並沒有出現下人雜亂無序、丫頭婆子互相扯皮推諉等鐘家常態,便忍不住朝鐘九暗暗點了點頭。
自己棋走險著,大膽推老七上位,果然讓大房沒有儘顯一敗塗地,倒有了些東山再起之勢。這步棋,也算是用得對了。雖然日後如何處理這枚棋子是個難題,但火燒眉毛之下,卻也不得不暫顧眼前。
鐘禮身著一身黑色長衫,麵目平靜,慢慢走到鐘仁靈前,卻隻靜靜地看著鐘仁的靈位,並未急著將手中香火點上,行禮祭拜。
眾人心中皆暗感詫異,原先還略顯嘈雜的靈堂,漸漸幾無聲響。
秦淮站在一邊,目光卻被鐘飛鴻的一雙眼睛吸引過去。隻見那女孩子的一雙美目忽閃忽閃,卻幾乎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鐘禮的身上。
秦淮心中一動,便知道這女孩定是對鐘禮有了愛意。
秦淮知道,其時鐘氏族中規矩,青年男女之間,如果隻是同姓同宗,沒有極近的血緣關係,便是表兄表妹,亦可相愛成親。
而鐘禮同這鐘飛鴻之間,不過是同姓的宗親,倒也並沒有那樣太親近的關係。兩人年紀相當,男才女貌,若真是相愛,倒也算是一段好姻緣。隻不過自己即將離開,便是好姻緣,也終是看不到了。
他這邊正在胡思亂想,卻見鐘禮雙手捧著一柱紙香,雙手合什,忽然開了口。
“大哥,鐘禮來給你燒上一柱香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卻有一股奇怪的東西在裡麵,既像是悲傷,又像是嘲諷。
“大哥,其實這會子,你大概也沒想到我會來給你燒香送行吧。說真的,原本我也不想過來,因為隻要一想到要看到的你的靈位,就能想起你的那副樣子,我這心裡頭,便會覺得惡心!”
瞬間裡,靈堂中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或詫異或驚悚的神情。
秦淮自打那日在鐘信窗外向他表明了自己必要離去後,這幾日裡,兩人還沒有過多的接觸,便是偶爾碰頭,鐘信也依舊是從前那副樣子,一言不發。
此刻,聽到鐘禮突發此語,秦淮下意識便把目光看向了一邊的老七。誰知此時,鐘信卻剛好也看向這邊,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都飛快地轉過頭去。
鐘禮又幽幽地開了口。
“隻不過,這一次,便是再覺得你惡心,我卻還是要來。因為我,是來感謝你的。”
鐘禮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輕輕側過頭,目光落在鐘飛鴻的臉上。對方看到了他的眼神,在一份驚訝的表情裡,卻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鐘仁,不好意思,從現在開始,我不想再叫你大哥了,因為你原本,也不配做我的兄長。我要告訴你,今天在靈前給你點上這一柱香後,我心中隻希望,你能早點去你該去的地方,離我越遠越好。當然,我也明白,不管你去到哪裡,這個家,這個偌大的園子裡,總會有你的影子,總能讓我感覺你還沒有死,還會在不知哪一天,偷偷給你的親弟弟,吃上一副能變得下賤的藥來。”
人群中的鐘秀與鐘義,在聽到鐘禮這句的時候,似乎微微有些發愣,可是轉眼之間,鐘秀便看到了以孝子身份站在靈前還禮的菊生,她似乎想到了什麼,輕輕咬了咬嘴唇。
“所以鐘仁,我今天終於想明白了。無論如何,隻要在鐘家,在這個大宅子裡,我就逃不開你。隻要這泊春苑還在,你的影子也同樣離不開這裡。所以我想清楚了,鐘家是不會變的,這宅子裡的人也是不會變的,要想徹底逃開你,逃開這個我喘不上氣的地方,隻有一個辦法,不僅是你死,而是我也要走!”
何意如下意識閉了下眼睛,嘴角哆嗦著,身體晃了晃。而一邊的鐘九,下意識想去扶她,卻終是沒有上前。
鐘禮忽然走到了鐘飛鴻的身邊。
靈堂裡人都像是忽然間反應到了什麼,一時間有人小聲嘀咕起來,而何意如和鐘九的臉上,卻瞬間都變了神色,何意如靠著小丫頭的肩膀,幾乎已經在瑟瑟發抖。
秦淮看著麵前的鐘禮和鐘飛鴻,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們兩個人站在一起,才會驚人的發現,他們似乎長著一雙極其相似的眼睛和鼻梁。
秦淮忽然就覺得自己特彆理解鐘禮方才所說的那些話。
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人,該是在這個巨富之家,受到了多大的打擊,才會像自己一樣,被它那外表光鮮,內時卻腐爛到極儘的肮臟氣氛,逼到想要逃離。
鐘禮忽然間拉住了鐘飛鴻的手。
“飛鴻妹妹,我有一句話想要問你,你願意在去往法國的輪船上,多一個陪伴你的人嗎?”
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裡,秦淮眼見著鐘飛鴻臉色變得緋紅,飛快地看了眼她的爺爺鐘九,卻最終堅定地朝鐘禮點了點頭。
“三哥哥,我願意!”
“混帳東西,你爺爺我還沒死呢,哪個人叫你敢說的願意!”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炸雷般的吼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瞬間落在鐘九的身上,卻見他一臉的怒色,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一般。
鐘飛鴻正因為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忽然對自己表白而興奮莫名,卻沒有想到轉瞬之間,爺爺便像發了怒的雄獅一般,朝自己大發雷霆。
她畢竟自幼在西方生活,骨子裡便多了許多的獨立與堅強,在追求愛情的時候,也絕對比同樣身邊大宅門中的女孩子勇敢得多。因此雖然見從小嗬護自己的爺爺異常的惱怒,她卻緊緊拉住鐘禮的手,堅定地對鐘九道:
“爺爺,飛鴻原不知道爺爺這麼大的氣從何而來,更不知您為何要罵孫女是混賬。我和三哥哥之間,隻是互相喜歡,互相傾慕,這些日子以來,清清白白交往,乾乾淨淨做人,從沒做過任何混賬的事兒出來。”
她頓了頓,又抬眼看了看鐘禮的眼睛。
“雖然我和三哥哥是同宗同族,卻也不過是有著共同的鐘家姓氏,並無血緣之親,三哥哥的為人爺爺也不是不知,知書達禮,心性善良,正是飛鴻此生最喜歡的類型,所以現下三哥哥要跟我一同去法國求學,我自是樂意非常。爺爺,話說回來,你又何苦來這樣生氣,若傷了身子,孫女心中該有多少懊惱。您老人家當年既有那樣的胸襟,能送了我去西洋讀書,為何現下卻不能讓我和三哥哥相親相愛,攜手一生呢!”
鐘九眼見孫女和鐘禮雙手緊握,口中竟又提到要同其攜手一生的字眼,一時間既無話可答,又隻覺一股夾雜著憋悶羞恥的暗流在胸中東奔西走,眼睛看著身旁何意如幾近恐懼的眼神,突然間氣血上湧,哇地一聲,竟吐出一口血來。
一時之間,整個靈堂裡驚呼不斷,眾人都被這匪夷所思的詭異場景弄得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而鐘九身邊的何意如,本就身子虛弱,此時大概是離鐘九最近,竟被他噴出的鮮血濺了滿身,登時便又昏倒在蕊兒的身上。
人群中,卻還是鐘信的反應最快,一邊幾步搶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鐘九,一邊急忙叫小廝請人去叫醫生,這邊又喊了身邊的菊生,讓他趕緊去後麵取些熱水過來。
眾人一片忙亂之際,人群中的鐘秀卻靜靜站在一邊,不為所動。
她一邊在心下狐疑著鐘九現時的表現,一邊卻把目光追隨著菊生的身影。見他雖然瘦弱矮小,卻身手靈活,頗有眼色,明顯是鐘信極好的幫手。
這孩子,倒還真的是乖巧伶俐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