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一點鐘到十一點鐘,一個鐘頭的時間,伍德覺得很久很久,月霜泣地,冬雪延年。
他不知道今夜北平多少人不眠,夜半鐘聲響起,最後一頓年夜飯才開始,已經睡了的孩子都要爬起來,一人最少吃三個餃子。
北平市長為小袁先生,他的父親曾經是舊朝時的袁大人,在對南方派係的拉鋸中保持中立,擔任橋梁的作用,如今新時代來臨,他也是新派跟舊派係之間的紐帶,讓他的人來擔任北平市長,大家是沒有一話的。
市政大樓就在四城之內,機關要務都在此地處理,旁邊就是金稅大廳,管全國稅收財賦,今夜張燈結彩,東風夜放花千樹。
裡麵燈火通明,車馬人嘶,伍德是獲得國際榮譽的醫生,他有些名望,“我約見市長!”
小袁先生已經接到電報了,召集人員布置防線,看了伍德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有朋友在東京,袁先生,我們要早做謀算,日本人野心昭然,他們取得南下的鐵路權,一夜之間就能達天津南下,到時候北平怕是要陷落。”
小袁先生一些事情,他不太想跟伍德這樣的人吐口,比如現在的心裡話,他願意聽一下自己父親的,“我勢必與北平共存亡,征集民夫構築工事防禦係統,集合全市武裝守住各大城門,日本人如果敢來,我必要叫他們吃到苦頭。”
這點雄心是有的,日本人的先遣勸解團已經來了,新上任的首相田中日本陸軍出身,卻多年在東北從事特務活動,他對中華的態度極其狠毒。
收買北平市長也是在他的計劃之中,小袁先生的府邸,這些人絡繹不絕地上門求見,無非就是不戰而和,最好是北平市長這樣有聲望的人,攜帶北平各界人士,能打開城門,夾道歡迎。
而田中的承諾非常誘人,優待北平市民,北平市政自有繼續由原先官員任職,又賦予高官厚祿。
小袁先生難道不想把這些人直接槍殺嗎?
他看著伍德出門,笑了笑,他不止想,他還應該把土肥的這些圍剿他的特務們都吊死在城門上,好祭奠前線流血犧牲的將士們。
可是不能,他的態度要曖昧,政治是曖昧的,一直是曖昧的,在堅守立場的情況下不斷曖昧,在曖昧的情況下始終保持清醒。
這是一種曆史的態度,就跟當年舊朝廷的大臣們一樣,他們恨洋人怕洋人,可是又不得不態度曖昧苟且偷生,簽了一屁股的不平等條約,喪權辱國都是輕的,說重一點都是賣國賊。
可是很多情形之下,曖昧才能爭取一點時間,一點能有後路的最優選擇。
應付日本人他得心應手,很得袁大人的真傳。
東北方麵致電態度依舊是死打,他們覺得日本人不會那麼快的南下,還在死扛。
老袁先生餃子也沒有吃到,他胃有點疼,也在回電東北,“無論如何要守住,能打多久就打多久,你們多抗一分鐘,南邊就多一分鐘備戰。”
調兵遣將,糧草安排,最重要的是部隊支援也需要時間,袁大人曾經操練新軍,他的手裡是有王牌部隊的,不然那時候宋遵理的老上司孫大人辦不成的事情,袁大人能就辦成了,他有兵權,下麵有虎將。
他要東北方麵打,東北方麵就真的硬抗起來了,日本人沒想到開頭打的挺順利,可是推到長春的時候,就踢到鐵板了。
田中那邊總指揮,他全權負責的,對東北軍恨得咬牙切齒,沒辦法,東北軍夾縫裡麵生存,他們是地方軍,中央沒有錢給他們的,多少人是土匪出身的,在日本人底下混日子的,所以打起來開始還有點束手束腳。
日本人每年給他們物資也不少,他們跟日本人在東北井水不犯河水非常敏感地生活了很多年。
可是現在打起來,上麵要死大,還不給槍械彈藥,因為一時半會調動不過去,全國都沒有。
東北軍司令一邊掛電話一邊罵老袁不地道,“又要老子打,又不給後援,我拿什麼打?”
拿人頭打?
東北大漢去填槍子兒?
火線上麵推到長春就焦灼了,兩方都打紅眼了,人家槍林彈雨的,咱們就車輪填充戰。
冰天雪地的,槍都僵了,很多是自己改造的□□,漢陽槍都少,也不大能瞄準,還容易卡殼兒,眼看著人爬城牆上來了,氣的扔了槍,拿著手頭磚頭就打近身戰。
近身戰就看出來了,吃虧,武器是一寸長一寸好,人家那刺刀一米多,你乾不過,那就抱著人往城牆下麵跳,來一個抱著跳一個。
後麵長春市民都站著呢,堅決不當亡國奴。
這一夜,打出血性兒來了。
翌日一早,北平市內還是一片祥和,就連天津也是帶著炮仗的喜慶在說相聲呢,小榮一早兒去伺候榮師傅起來。
夜裡落了好安靜的雪,白茫茫地刺眼,他先暖暖手去看爐子,一邊往裡麵放炭一邊兒喊人,“師傅,您起了還是再睡會兒?”
榮師傅平躺著,沒說話。
小榮再喊兩聲,覺得不對,跑過去一看,才看得清楚,人不動。
他試探著鼻息,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去了。
榮師傅去了,走的很安詳,夜裡十一點的時候,跟孩子們吃完了餃子,他吃了三個,就去歇著去了。
床頭上還放著兩個紅封兒,他那是晚上預備好的,一早起來倆孩子磕頭,一人一個的。
什麼話也沒有留下。
扶桑跟小榮哭的跟淚人一樣,年初一人去了,家裡必定不叫人上門了,也不好去彆人家裡孝子報喪,要壓停到初五,初一初五為神仙下凡的日子,怕衝撞了。
大力早起拜年呢,揣著手眼尖看見榮家門上一張白紙報喪,他還不信,門戶緊縮也不敢進去。
“快,孩子媽,你看看誰乾的這事兒,大年初一給人家門口報喪貼白條呢,真是壞了良心的。”
大力家的去一看還真是,她念著榮師傅的好呢,要撕下來,妞妞突然開口,“我早上起夜,聽見院子裡哭了。”
大力吃了一驚,一家子沒敢說話,家裡去了,沒一會兒就去尋柳先生去了,“過年好啊,您新年好。”
柳先生在堂中坐,眉眼帶春意,“好,您過年好啊,給您拜年了。”
大年初一開口,沒有一句是不好的話兒,先拜街坊再出遠門拜親友,能從初一跑到十五。
大力也不好跟他說榮家的事兒,大概就是榮師傅了,隻昨晚上還看他容光煥發的,沒想到夜裡就沒了。
沒辦法,天大的事兒,等過了年初一再說。
一出胡同口兒,他的去車行給老板拜年去,就聽報童舉著彩色的傳單奔走呼嚎,“長春淪陷,長春淪陷,日本人占我東四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