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語氣裡不帶絲毫感情,仿佛隻是這麼隨口一問,但知子莫若父,姬豈卻是笑了,說道:“朕也不信這個,隻是瞧那些僧人唱經文有些意思,何況這佛教在我大晉紮根不過幾十年,信眾遍布大江南北,總是有一套說法的。”
姬越點了點頭。
姬豈又說道:“越兒該多和人說說話,整日鋸嘴葫蘆似的悶在宮裡,還有什麼意思?”
姬越沉默不語。
說話間牛車也備下了,薑君走在前頭,二十來歲的青年清儀俊秀,連隻有平民才會穿的粗布白衣都無法遮掩那股出眾的氣質,走在人群中宛如鶴立雞群,姬豈神情莫名地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冷著臉的姬越,歎了一口氣。
牛車行來卻不曾停下,一直到了眾人麵前,薑君才叫了停,姬豈踏著木凳先一步上車,薑君伸出手想給姬越搭上一把,但少年卻隻是冷冷瞥他一眼,雙臂卸力,一腳踏上木凳,進了牛車裡。
姬豈放下了厚重的竹簾,才對姬越說道:“薑君也是好意,何苦這樣冷待。”
姬越淡淡說道:“看不慣他。”
姬豈輕歎道:“你母親臨去之時,一直盼著你能與薑君和睦,結鸞鳳之好,你幼時也頗喜愛薑君,怎麼如今忽然就厭煩了?”
姬越又是沉默。
她這個人一貫少言語,有什麼事情都是放在心裡,母親去後,也唯獨在父親麵前能說幾句話,如今問到不想回答的話,便唯有沉默以對。
姬豈也不為難她,隻是心情難免酸澀了些,低聲說道:“也是父親當年一念之差,像越兒這個年紀的女郎……”
姬越搖搖頭,說道:“女郎又如何?坐擁江山,執掌大權是多少人夢寐以求之事,豈有天予不取,反去為人附庸。我厭惡薑君,正是因為他自得知我的身份後,就處處擺出一副憐惜樣子,簡直可笑。”
姬豈歎氣,還想要勸,但姬越已經不想再聽。
晉室自姬公封國,姬皇立朝以來,便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隱患,便是代代人丁不豐,兄終弟及,侄繼叔位,叔繼侄位,都是常有的事情,傳到姬豈這一代隻有兄弟二人,姬豈是嫡長之兄,另外一位康王姬平為庶出之弟,當初康王生母楚姬有寵,險些危及太子之位,姬豈自此對這個弟弟萬般厭惡。
不曾想到後來這位皇弟飽食終日碌碌無為,卻一連生三子二女,反觀姬豈,即位之後不曾有一兒半女降生,鑒於晉室曆來的傳統,康王便得意洋洋上奏,請獻一子過繼,還大方地表示他有三個兒子,長兄想要哪個隨意挑選。
姬豈氣昏了頭,正逢皇後有孕,他大喜過望,便稱胎兒太子,冷靜下來之後才反應過來不妥,曆來十月懷胎,男女不定,他三十九歲才有這一胎,萬一是個女郎,豈不是更受庶弟嘲笑?
思量歸思量,胎兒總歸要降生,因心中有了一絲念想,姬豈刻意挑選了可用的親信之人為皇後備產,之後果然生下一個先天足疾的女嬰,姬豈猶豫良久,終究下定決心,讓女嬰假作龍兒。
宮中產子想要混淆男女是不可能的,但有皇帝本人下令遮掩,不可能也成為了板上釘釘,姬豈狠不下心處置眾多宮人,這些人後來也就留在了姬越身邊伺候,這麼些年倒也沒傳出什麼風聲來。
姬豈眼看著姬越自懂事起就把自己真正當成了大晉太子,博覽百家書,遍讀君王策,假若真是個男兒,大概也會是姬皇那般的英武明君,他本就是個優柔寡斷之人,疼寵女兒更是為父之常情,幾次起了過繼侄兒的念頭,都被姬越一力駁斥,之後漸漸不再提這事了。
從前姬豈隻當女兒自小接受帝王教育,不願承認公主身份,又或者是替他這個父親的名聲著想,理由為她想了許多,直到最近才慢慢想通,他的女兒是真的想要做皇帝,她有野心也有能力,在身份不暴露的情況下,還占據嫡長正統,把她當成一個剛長成的女郎來看,實在是委屈了。
換成兒子,姬豈大約不會這麼操心,但對姬越,他隻有滿心的憐愛與無奈。
想她有人寵有人愛,想她有個堅實的依靠,想她無憂無慮像個公主一樣過活,可到最後也隻能按下所有的想法,因為他的女兒生來驕傲,不肯低頭。
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裡,姬豈時常感到恐懼,他不知道女兒會走到哪一步,但他無法去阻止她,他已經老了,實在無法承受更多,隻能儘力地去教會她如何去做一個皇帝。
願她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