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澗輕聲道:“原處。”
“準確地說,我沒有讓人驚動她們。她們也根本不知道有人尋到了她們。這花燈是我想法子托人尋來的,沒有被她們察覺。爹,她們生活的很好,真的挺好的。那個小鎮民風淳樸,她們生活了這麼多年,早已融入其中了。”
“其實您不用擔心,在事情沒出之前,我不會輕易暴露她們的。她們藏得很好,這麼多年,也沒有人去尋過他們。您放心。至於照聞大師那裡,他大約還有許多問題想問我,隻是礙於如今的身份和那幾個僧人,他是有口難言。不過沒關係,那幾隻花燈裡暗藏乾坤,若他有心,他會找到我留下的一封書信的。信上有他想知道的東西。”
林鴻沉默許久,抬眸定定望著林澗:“雲溪,你一定要這樣做嗎?”
“你要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被翻出來,那就是再痛一次。你將事情鬨得這麼大,將這麼多人都牽涉進來,一旦不能收場,你待如何?”
林澗忽而笑起來:“爹,照聞大師一個人青燈古佛孤單度日也有十年了?他今日相伴花燈清修,這實是他心中所願嗎?您知道他為何最愛梅花的。他看著像是佛門中人,可骨子裡還是那個風風火火的中軍統領啊。”
“您說事情翻出來是再痛一次,可若是不翻出來,那他們就要痛一輩子了。那些人明明沒有做錯事,為何不能得到公平的待遇?為何要隱忍?為何要隱姓埋名?那些人都是大周的有功之臣,我要為爹,為他們討一個公道。”
“這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希望他們能用他們原本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活下去。而非爹這樣為了粉飾太平隱忍退讓。我就是要求一個明白。至於不能收場之說,我壓根沒有這麼想過。”
林澗笑嘻嘻的,“爹,您好歹對聖上有一點信心嘛。說實話,我還是對聖上有信心的。”
林鴻還要再說,卻被喬氏給攔住了。
“罷了,老爺隨他去。當年多少人像照聞那樣妻離子散。雲溪這麼做是對的。老爺不要顧慮那麼多。如今雲溪風頭正盛,他將來的前程遠不止於此,若是到了老爺當年的高度,難不成還要步老爺的後塵麼?這事兒能翻出來也好,咱們總得細細的看一看。隱忍終歸不是辦法的。何況,雲溪若要在繼續做成聖上的心願,他就必得過了這一關才行。否則那西寧郡王府又怎麼動得了呢?”
林鴻也道一聲罷了,伸手輕輕拍了拍林澗的肩膀,便同喬氏一道上了馬車。
林澗送了林鴻喬氏上車,轉頭回來便對林黛玉含笑道:“玉兒,走,咱們也回去了。”
自與林黛玉互通心意後,林澗更不掩飾對她的喜愛之情,望向林黛玉的眸中含/著深濃情愫,十分自然的牽起林黛玉的手扶她上車,甚至抽空看了身後的錢英一眼。
錢英會意,當即上前請了紫鵑同香霧纖柔一道去了另一輛馬車上。
到了馬車上,二人坐定,林澗也沒放開牽著林黛玉的手,林黛玉這回沒戴著手筒,她手上隻拿了一個手爐。
她的手指潔白纖長,被林澗有些薄繭的大掌握著,倒顯得她一雙手十分的小巧。林黛玉也沒掙開,比起她手上的手爐,倒是林澗手上乾燥而溫熱的觸感更讓她貪戀。
林黛玉抿了抿唇,望著林澗輕聲道:“三哥,我想問你,那些花燈有什麼特彆嗎?”
林澗點頭,柔聲道:“那些花燈是照聞大師的妻女所作。”
林黛玉瞧見方才那一幕,又聽林澗與林鴻一番對話,心裡也是有些猜測了,但她卻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答案,初聽時還愣了一愣,過後又覺得倒是情理之中的答案。
林澗執著林黛玉的手道:“照聞大師從前並不是出家的和尚。在我爹出事之前,他都一直是我爹的副將,跟著我爹出生入死很多年了。我爹做了大將軍,他也跟著做了中軍統領。不過,因為我爹出了變故,他也因為那次變故而被革職,後來出了一些事情,他就被貶至邊地做了個守城小將。再後來遭人追殺,妻離女散,他自己逃了許久,過了一年多到了夢空山,得前任住持收留,後來做了崇蓮寺的住持,便與我爹聯係上了。”
“追殺他的人被林家的人擺平了,但他的妻女卻未曾找到。為了不驚動某些人,我爹也不敢大肆尋找。我自知道此事後,便著意派人去尋,總算在前不久尋到了她們的蹤跡,所幸她們都還活著,而且生活的很好。照聞大師的女兒都已經出嫁了,夫家待她還算不錯。”
“我的人依著我的吩咐,沒有驚動她們。隻是想法子接近她們,拿到了這幾隻她們親手所做的花燈。照聞大師從前是風風火火的性子,他的夫人最喜梅花,他陪夫人的時間不多,每次回家都會親自照顧夫人的梅樹,所以總出家為僧,也還是改不了喜歡梅樹。那花燈的紮法是他教給妻女的,她們就隻會那一種紮法,花燈紮成那個樣子,他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了。”
林黛玉問林澗:“照聞大師怎會被革職呢?便是邊關的守城小將,也是官差,怎會有人敢追殺他?難道就不怕官府追查麼?”
林澗輕聲道:“我爹失了雙/腿,聖上震怒,大將軍乃三軍之魂,受此重傷,一應副將及三軍統領皆有責任。中軍沒有護好大將軍,理當革職。至於追殺,他不過隻是個邊關守城小將,我爹那時心灰意冷返回都中,一眾將領因此變故四散飄落,他在軍中等於失了靠山,其後戰事自有旁人領導,他這個前大將軍的中軍統領自然是眼中釘肉中刺了。”
“敢追殺他的人,自然是不怕官府追查的人。或者說,他們原本就是官府的人,目的就是要讓他死,自然無人理會此事。若非他自己機警,隻怕也是逃不掉的。”
林黛玉想了片刻,才道:“可照三哥所言,既是官府的人,必是領命行/事。照聞大師逃脫了,那下令之人又怎會輕易放過他呢?若花些心思,未必尋不到。”
林澗輕輕笑起來:“你說很對。”
“可追殺的人為什麼要放棄呢?原因自然是很簡單的。因為追殺的人要的不是照聞大師的性命。他是要用這件事來逼/迫我爹。當時被追殺的人可不在少數啊。曾追隨過我爹的人,九成九的人都被追殺過,那些人如潮水般湧來,又在某一個時刻如潮水般退去,傷了性命的不牽連家人,未傷性命的也不繼續追殺。就像從未出現過似的,讓人查都無處可查。”
“玉兒,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又突然收手了嗎?”
林黛玉輕輕搖頭,等著林澗釋疑。
林澗勾唇笑開了,他眯著眼睛道:“大周曆來重武輕文,縱有丞相,但中書省的權力沒有那麼大。聖上可以越過中書省和丞相直接下旨。丞相不過總攬政務為聖上篩選之用,不會成為聖上的掣肘。但大將軍就不同了。大將軍總攬大周三軍,是三軍最高統帥。僅憑虎符便可號令整個大周的駐軍。若大將軍與天子同心同德也就罷了,如若不能,那這個大將軍就會成為天子的肘腋之患。”
“玉兒,你博覽群書,自知從古至今,又有幾個天子武臣相知相惜從一而終的呢?”
“我爹他征戰半生,官至大將軍,戰功赫赫,軍中上下無不拜服,你說說,這要換做是你,這位大將軍就算在忠心耿耿,你能全心全意相信他嗎?”
“我爹失了腿,軍中上下為他費儘了心思,就想讓他重新站起來。可這事情終究未成。當年能做機括的工匠被殺,凶手連影子都查不到。之後聖上旨意到了,泰半將領被貶官革職,然後就有了大規模的暗中追殺。再之後我爹就心灰意冷返回都中,甘願窩在西園裡平淡度日。然後,那些被追殺的人就得了清靜太平,沒有人再要他們的性命了。”
“玉兒,你說,這樣顯而易見的凶手,官府敢管嗎?他們敢追查嗎?”
這樣波詭雲譎的舊事令林黛玉的掌心生了幾分汗意,她將手裡冷下來的手爐擱在旁邊的小幾上,然後用另一隻手將林澗的整個手掌握在手中。
她目光盈盈:“三哥方才還對伯父說,你對聖上還是有一些信心的。你相信這些事不會是聖上所為。”
林澗微微一笑,大拇指輕輕在林黛玉的掌心摩挲兩下:“帝王之心難測。我相信可不頂用。”
“我爹自詡與聖上君臣相得數年,對待聖上可謂是忠心耿耿,甘願為了大周和聖上宏願拋頭顱灑熱血。可出了這樣的事情,我爹那份心就亂了。他生怕君臣猜忌,生怕會毀了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天下,更不願聖上宏願毀於一旦。於是他甘願退一步,他都沒敢去跟聖上當麵對峙,他一句話都不敢問啊,自己就默默決定回都中了。”
“他讓人壓下了所有的事情,不許任何人在聖上麵前提及,就當從沒有這件事似的,除了我娘,從沒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何甘願平淡度日。他就裝作這些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聖上不提,他也不提。他心底裡不願意相信這些事是聖上所為,可又怕自己是盲目自信,所以甘願隱退保住所有人的性命。可這一退,所有人的性命又真的被保住了,他心裡,可就難受極了。”
“我便見不得我爹這樣,我爹在意同聖上的君臣之情,我可不想讓他在心裡為了這些事情把自己憋屈一輩子。我想讓他堂堂正正的去做他想做的事情,我想讓他站起來,還想讓那些追隨過他們的人回歸故土做他們想做的事情,我爹不能做也沒法做的事情,我便打算替他做了。”
林澗眸中目光比夜空中的星辰還要明亮,“何況,我娘也說對了,我把這件事翻出來。對我自個兒也是有好處的。我既為聖上手中之劍,若這握劍的人不能給予我足夠的信任,那麼接下來的事情,我就沒有辦法繼續做下去了。”
林黛玉被林澗眸中明亮吸引,不由怔怔望著他出神,口中卻喃喃低語道:“三哥,由古至今,還無人敢光明正大的試探帝王的心意。”
試探帝王的信任,這是挑戰帝王的底線,是隨時會丟掉性命的艱險之事。
林澗笑容燦爛:“我敢啊。”
他目光清亮又堅毅,“我來做這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