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陽便看到尹月眼中,那原本亮起來的光滅了,她一臉疲憊的說:“回去吧,阿陽。我們是女人,這就是原因——你還沒發現嗎,那些華夏留學生全是男人呢,我們什麼時候見過女孩子?”
“這個國家,不歡迎女人。”尹月眼中含著淚水,“我也絕不認為自己的歸屬是這裡。”
遲陽握著尹月的手,一如成長過程中的每一次,她給這個小了自己兩個月的妹妹打氣:“阿月,歧視無處不在,在英國難道就不存在歧視嗎?隻要有人在的地方,歧視就會永遠存在。”
遲陽的話說動了尹月,她暫時打消了回英國的念頭,但實業做不下去,兩個女孩子便決定創辦學校,畢竟能使一個國家發展起來的除了經濟,那就是教育了。
創辦學校自是費了一番功夫,先是老師好不容易才招到幾位,還是窮的揭不開鍋了,才願意在兩個女校長手下做老師。
但教學摟與老師都有了,卻沒有學生願意來,一聽是女人創辦的學校,即使可以免費上學,但這年頭能讓孩子上學的人家首先不缺這點錢。
窮人家更是惡狠狠的啐唾沫:“竟然讓我兒子去上女人辦的學校?你們真是爛心肝啊!什麼?那就讓女兒去上學?女人怎麼能識字讀書?這是要反了天,還想騎在男人頭上啊!”
窮人家的女人罵得更狠:“也不知道哪來的錢辦學校,什麼醃臢地方都打著學校的名義,她們兩個放在我們老家,那都是要沉塘浸豬籠的喲!”
尹月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她懷著名為“理想”的東西來到這裡,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她勸遲陽和自己一起回英國。
卻見到她眼中的光仍然亮著,一如她們第一次見到那些留學生年輕的麵容上,有著同齡人眼中都沒有的堅定。
尹月明白了遲陽的選擇,她罵道:“你是個瘋子嗎?你會死在這裡的!”
又哀求她:“回去吧,明明可以選擇更輕鬆的度過自己的人生,為什麼非要留在這裡?那些人真的值得你去救嗎?”
“值不值得,在我自己。我也並非聖母,我隻是明白……”遲陽在這天給出了她的答案,“明白如果就此離開,在我生命結束的那一刻,我後悔的始終是我選擇放棄的那件事情。”
“既然人生無論如何都會後悔,就讓我任性一次吧。”
尹月知道這答案並無錯,但她卻不能認同,帶著對遲陽的憤懣,她獨自一人離開了華夏。
雖然分彆的不愉快,但兩人也並未從此斷絕聯係,在接下來的二十年中,尹月結婚生子,工作過,也最終因為照顧孩子的原因成為了一名家庭主婦。
而曾經前半生與她一樣的經曆的遲陽,至今未曾組建家庭,可她的名字卻已經在華夏留學生間傳播,成為了華夏滬市頗具名望、令人尊敬的遲校長。
是的,遲陽成功了。
尹月想過去見她,祝賀她,可每每都因各種家庭瑣碎的原因拖住,也或者是她年輕的容顏不再,人生中儘是些乏善可陳的無趣事情,便本身也逃避著去見那位令人尊敬的遲女士了。
她從二十一歲開始,接連生了三個孩子,之後孩子的孩子也誕生,等她猛然回首半生,看著鏡中憔悴的婦人,再想起身邊華人圈子中,被人尊敬稱呼道的“遲先生”“遲校長”……
華人們稱頌她,甚至不惜用偉大來形容,讓她恍然間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稚嫩天真的麵龐充滿著向往:“阿陽,我也要成為那樣的人。”
我是……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為什麼最後成為了這麼平庸的一個人?
尹月迷茫的想到,外孫的哭聲響起,她便來不及再想,匆匆忙忙的拿著沏好的奶粉去喂孩子了。
直到她收到了遲陽葬禮的邀請,闊彆二十年,她再次踏上華夏的土地,並且告訴自己:“最終還是遲陽的選擇錯了,如果她回到英國,一定能活到七老八十,而不是才四十歲不到就去世。”
空著手去了華夏,歸來時尹月帶走了遲陽留給她的遺物:一個硬殼厚皮的日記本。
她翻看完畢,忽略扉頁寫的那幾句話,正文內容與其說是一個女人的半生記錄,倒不如說是一個人的半生苦難史。
於是她告訴自己:我沒有錯,我這樣平凡的一生很好。即使遲陽獲得了名望,但歌頌苦難毫無必要,人生短暫,我的選擇才是正確的。
一轉眼,尹月老了,丈夫早她十年就去世了,她剛開始在兒子家中照顧孫女孫子,後來女兒生了孩子,又去照顧外孫,等到她老的再也照顧不動孩子了,她被送到了養老院。
等到她要死的那一刻,她的孩子們,孩子們的孩子……甚至連第五代都誕生了,因為她活得足夠老,她都九十五還是九十六……老得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歲了。
也老得要死了。
不同年齡膚色性彆的後代們圍著她的病床,他們哭泣著,卻也說:“母親/祖母的這一生是很好的一生。”
最後,孩子們紛紛上前與她告彆,直到照顧她許久的護士問:“您還有什麼願望嗎?”
尹月看著醫院森白的天花板,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她努力的想要動動手指,想去摸壓在枕頭下的日記本……
眼前的光芒卻逐漸消失,長夜襲來,她回顧完了一生,遠方亮起了光,是太陽——
是熾烈的太陽!
她眨了眨眼,陽光中十八歲的女孩對她笑著揮手,於是她也笑了,然後看著這年輕的女孩朝著熾陽永不回頭的奔去,直到她與那太陽消失在她人生的長夜中。
尹月死了,孩子們悲痛大哭,長子上前整理母親的遺體,摸到了枕頭下壓著的硬殼筆記本。
他疑惑的打開,匆匆看了一眼便放在一旁。
微風吹過這日記本的扉頁,秀麗且堅毅的筆跡寫到:
我親愛的朋友,請不要為我的離去傷心
我隻是在這人生漫漫的長夜中
去追逐了那永恒不落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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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萬字,寫了遲陽與尹月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生。
讀完之後,珍珍第一個出聲:“我想不明白……完全沒辦法理解遲陽這樣的人。”
許嫣然和張氏卻是互相望著對方,顯然兩個大人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珍珍又說:“不過……好像有點明白了的名字了。”
雪白的稿紙第一頁第一行正中,珍珍翻回去,明明並不明白許少庭這寫的有什麼意思,但還是怔怔的看著文章名字——
追逐太陽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的作話刪了,感覺解釋歪了
這個短文的靈感是來自那句長夜中沒有光,我們便自身化為火炬
遲陽不是去追逐太陽,是自身化成了太陽隕落了
結合當時那個時代,就是有些事情總有人會去做
他們不是死了,他們隻是去做了那個追逐太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