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滴答——”
牛奶順著樓梯往下淌, 砸在木質的地板上, 噠噠的聲音成了逼仄空間裡唯一的聲響。
沉默還在繼續,空氣中似乎連氧氣都開始變得稀缺,呼吸聲愈發濃重。沉重的空氣壓得人都快直不起腰來了,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又像是剛過了兩秒。
顧盼手裡的手機裡突然傳來了趙蘭疑惑的聲音——
“小盼呐, 你剛剛說的這都是啥?阿姨怎麼沒聽懂?”
緊張的氛圍終於被這細微的火光點燃, 爆炸的熱浪瞬間迎麵撲來,叫囂著要將人徹底吞噬。
火光燙得顧盼如夢初醒一般,“啪”的一聲把燙手的手機砸向牆壁。
手機受到反作用力回彈, 又摔回了顧盼腳下。
可手機另一邊的聲音並沒有就這麼消失, 趙蘭的聲音變得有些焦急:“小盼?怎麼了?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你快告訴阿姨, 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叫做你才是我們的孩子, 雲謹不是?”
“你閉嘴!”顧盼突然厲聲尖叫,模樣癲狂, 用腳狠狠碾著地上的手機,連續不斷地踩壓下,手機除了屏幕碎掉外, 也沒有熄滅屏幕。
“小盼?”趙蘭還在喊。
顧盼終於崩潰, 他想也沒想就掄起一旁的椅子, 重重地砸在不斷傳出聲響的手機上。
就算質量非常好的手機也抵不過摧毀一般的猛烈撞擊,終於在顧盼第三次掄起椅子砸下去的時候, 罷工了。
趙蘭的聲音消失, 屋裡重新恢複寂靜。
阮瑤還是沒有說話, 但紅痕已經布滿了她的眼眶,阮瑤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盼,無聲地等著顧盼的回答。
顧盼眼裡閃過一絲茫然,拎著手裡的椅子半晌沒動。
最終打破這場無聲拉鋸戰的人是顧子雅。
再過兩周就是端午節,到時候她有一個項目不能回家。恰好聽阮瑤說了顧盼的事情,她趁著這次放假想回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盼還沒有回來之前,顧子雅就在和阮瑤聊天了,母女倆一邊準備著晚餐,一邊談論著顧盼的情況。
沒人注意到顧盼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更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上了樓。
青春期的孩子都有些敏感,阮瑤有些擔心她們的話被顧盼聽了胡思亂想,就端了杯牛奶上去看顧盼的情況。
在樓下等了好半晌都沒有等到阮瑤下來,卻傳來了“咚咚”的重物撞擊的聲音。
顧子雅聽得有些心驚膽戰,想也沒想就上了樓。
等她再上來,看見的卻是一地狼藉。
顧盼赤紅著眼睛站在房間裡,腳下是已經四分五裂的手機,手裡還拎著椅子沒有放下。
阮瑤站在門口,打掉的牛奶濕了她的長裙,就連腳踝上都是奶漬,玻璃碎了一地,在她白淨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紅色顯眼的痕跡。
“怎麼了?”顧子雅和顧子衍極其相似的臉上全是驚愕,“媽?盼盼?”
阮瑤紅著眼睛,沒說話。
顧盼這時候才猛地回過神來,他下意識鬆開了椅子,椅子砸在地板上又是一聲巨響。
顧子雅眼皮跳了一下:“盼盼?”
顧盼捏緊了拳頭。
阮瑤咬了一下嘴唇,終於開口,聲音喑啞得不像話:“盼盼,你剛剛到底在說什麼,你又知道了什麼?”
一句簡單平靜的話,卻像是一雙緊緊扼住顧盼喉嚨的手,用著隱形的針狠紮顧盼的痛點。
“我什麼都不知道!”顧盼幾乎是嘶吼出聲。
顧子雅被嚇了一跳,眉心蹙了起來:“盼盼?怎麼了?”
顧盼吼完這句話,終於再難忍受這快要逼瘋人的氣氛,猛地衝出房間,經過門口的時候狠狠撞上了阮瑤。
阮瑤身子一斜,顧子雅趕緊上前扶著她才沒讓阮瑤摔倒在地。
顧盼卻看也沒看阮瑤,轉身就衝下樓。
顧子雅一急:“你去哪兒?”
回答顧子雅的是顧盼匆匆的腳步聲,以及最後一聲震耳欲聾的關門聲。
顧子雅想下去追,阮瑤卻紅著眼睛拉住了顧子雅,聲音沙啞得可怕:“不用追了。”
“可是……”顧子雅還是有些擔心。
“他最近出門都會有保鏢跟著的。”阮瑤搖頭解釋,神情甚是疲憊,“相比這個,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們說。”
“嗯?”顧子雅滿臉都是疑惑。
阮瑤深吸了口氣,把散落耳邊的發絲彆在耳後,輕聲道:“小雅你給子衍打給電話吧,讓他今晚務必回來一下。”
顧子雅還想說什麼,一抬眼卻對上了阮瑤泛紅的眼睛,霎時間,她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這是顧子雅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阮瑤,慌亂、茫然,又分外無助。
記憶中的阮瑤,一直都很冷靜,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她都能波瀾不驚地處理好。
在剛剛她不知道的短短幾分鐘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顧子雅一時間很是後悔,早知道她就應該跟著阮瑤一起上來看看了。
“那我先給你處理一下傷口吧。”顧子雅說。
阮瑤沒有拒絕。
傷口是被濺起的碎玻璃渣劃開的,不算深,顧子雅很快就處理好了。
阮瑤去換了身衣服,避開傷口簡單地擦洗了一下腳,隨後她讓顧子雅先去休息,自己去了顧盼的房間開始收拾一地的狼藉。
顧子雅沉默半晌,走到陽台給顧子衍打了個電話:“你晚上活動推了回來一趟吧。”
顧子衍那邊背景聲有些嘈雜,他壓低了聲音:“我沒聽清。你等一下,我找個安靜的地方。”
他似乎是進了一間屋子,背景重新恢複安靜:“現在好了,怎麼了?你回家了嗎?”
顧子雅應了一聲:“家裡發生了點事情,你晚上活動能推嗎?”
顧子衍明顯愣了一下,語氣遲疑:“是因為盼盼?”
顧子雅揉了揉有些脹痛的太陽穴:“不全是,我現在也不知道具體情況。總之你先回來吧,媽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們。”
頓了一下,她繼續說:“爸今天應該也會回來。”
顧子衍敏銳地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沉默片刻,他說:“好,我現在就往家裡趕。”
等到顧子衍到家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
他今天出席的活動並不在本市,他是臨時訂了機票趕回來的。
顧家燈火通明,車還沒有駛近,就能看到一片明亮的燈光。
除了顧盼,所有人都坐在沙發上,看見顧子衍進門,顧子雅率先說了一句:“哥回來了。”
“爸,媽。”顧子衍一一打招呼,“小雅。”
阮瑤睜開有些疲倦的眼睛,抬眼看了過來:“辛苦你大老遠趕回來了。”
顧子衍搖頭,換了鞋就走了過去,挨著顧子雅坐下,問:“怎麼了?是盼盼又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阮瑤兀地眼圈一紅。
顧子衍眉心擰了起來。
顧楓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阮瑤的肩膀,安慰道:“事已至此,我們可以把真相告訴他們了。”
阮瑤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她垂下了眼瞼,掩下心裡的無措。知道歸知道,可側在一旁的輕微顫抖的手,還是暴露了阮瑤此時此刻的猶豫和掙紮。
顧楓輕輕拍了拍阮瑤的背,輕聲道:“我來說吧。”
這件事情由母親開口,終究還是太殘忍。
這是一段知者甚少的往事。
整個顧家,除了顧楓和阮瑤外,也就隻有當時給他們辦理手續的警察知曉,就連雙方父母,都不清楚這件事情。
事情開始要從十七年前說起,那一年,顧子衍和顧子雅正好八歲。
生下顧子衍和顧子雅這對龍鳳胎後,顧楓和阮瑤都沒有再要孩子的意思。在兩個孩子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後,就把他們委托給了爺爺奶奶代為照顧,夫妻倆專心忙事業。
那段時間正好是顧楓和阮瑤事業的上升期,兩人每天都是起早貪黑的,忙到阮瑤甚至忘了自己生理期已經很久沒有造訪了。
要不是一次突然而至的孕吐,阮瑤估計還不會發現問題。
等去醫院檢查,夫妻倆這才知道,這個稚嫩的小生命已經在粗心母親的肚子裡堅強地生活了三個月。現在胚胎初成,他終於耐不住被父母忽視的寂寞,開始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母親自己的存在。
這個發現對顧楓和阮瑤來說,很是意外,也有幾分驚喜。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最終兩人鄭重考慮後,還是決定留下這個意外到來的孩子。
既然他已經生在了這個世界,那他們為人父母的,就也要負起責任。
六個月眨眼即過,在度過了最為炎熱的一個暑假後,九月一開始,阮瑤和顧楓就停了工作,開始天天期盼著肚子裡的孩子出生。
心心念念盼了一個月,終於在九月的最後一天,這個小生命在父母的期許下出生了。
顧楓特意推了大半部分工作,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都陪在母子身邊。
等到孩子滿月,阮瑤恢複好了,也重新回了公司上班。
畢竟是自己家的公司,帶著孩子也還算方便。
一眨眼時間就過去了三個月。
第二年的一月七號,就是孩子的百日宴。
阮瑤不想大辦,顧楓便說請朋友來家裡吃個便飯,順便把父母那裡的兩個毛孩子接回來,讓他們也見見弟弟。
自從孩子出生以後,顧子衍和顧子雅也就見過一麵,兄妹倆不在晉城上學,上次還是特意請假過來看的弟弟。
百日宴前一天,阮瑤獨自帶著孩子去商場,準備給兩個好久沒見的大孩子買身衣服。
十多年前的商場不似現在,處處都裝著監控。
正逢周末,商場人多,可謂是魚龍混雜。
阮瑤剛到商場,心裡就打了退堂鼓,想著要不乾脆換一天再來。可再一想到一直被忽視的兩個孩子,她心裡又覺得愧疚,還是進了商場。
但由於對自己的盲目自信,阮瑤做了她這輩子最後悔的一個決定。
阮瑤記得很清楚,事情發生的全部過程,每一個小的細節,在這十多年裡,她回憶了無數遍,也講給了無數的警察聽。
她進了一家童裝店,嬰兒車在她的右邊,隨後她伸手拿了左邊衣架上掛著的一套童裝,再詢問了旁邊的導購員有沒有大碼。
導購拿了大一碼的衣服,阮瑤便仔細檢查著衣服,就這麼仔細查看衣服的短短一分鐘時間裡,嬰兒車裡的孩子不翼而飛。
就在阮瑤眼皮子底下,他們的孩子被人販子抱走了。
是誰抱走了孩子,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抱著孩子去了哪兒。
阮瑤一概不知。
她唯一清楚記得的,就隻有那天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夫妻倆期待的百日宴,也就這樣泡了湯。
不想讓雙方父母擔心,他們隻說工作臨時有事,百日宴取消,對外也是一樣的說辭。
出事當天,警察就對晉城出城的各大路口進行了嚴查,隨後又在全市征詢線索。可找了整整五天,也沒有半點孩子的消息。
由於沒有監控,沒有人販子的具體影像,有的就隻有嬰兒的相貌體征,尋找難度異常之大,無疑是大海撈針。
到了最後,警察也隻能無奈道:“孩子極有可能已經被人販子帶離了晉城,如果孩子已經不在晉城,要想再找下去,光靠著晉城警方是沒用的。”
每年被拐賣的孩子成百上千,他們的孩子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找到最後,顧楓和阮瑤放在心尖上的寶貝,也就成了資料簿上的一個數字。
事情就是這麼殘酷且無奈。
甚至在孩子被拐賣之前,顧楓和阮瑤都還未來得及給他取一個正式的名字。隻有一個從懷胎開始一直叫的乳名——小然。
雖說是突然造訪的孩子,但對於他的出現,夫妻倆都很開心,取了“欣然”的然,代表的也是父母對小然到來的喜悅。
現在,小然就這麼突然地離開了父母的身邊。
阮瑤堅持到第五天,在警察告知她還是杳無音信這一天,她終於堅持不住了,數日來的疲倦以及莫大的心理壓力,終於將她擊倒。
慌亂中把阮瑤送到醫院門口時,顧楓在醫院門口看見了這樣的一幕。
那是一個六個月大的男嬰,但由於生下來就有先天性心臟病,在今天早上被家人遺棄在了醫院門口。
顧楓心係阮瑤,並沒有在意,匆匆走過。
等到阮瑤被推出急診室轉入普通病房時,他又看見了那個男嬰,這時候他已經被護士抱在了懷裡。
由於發病,嬰兒滿臉青紫,呼吸急促,護士正在抱著孩子一路小跑,爭分爭秒地和死神賽跑。
氧氣罩罩上的那一瞬間,男嬰突然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嗚咽。
抱著男嬰的那名護士鬆了一口氣,激動道:“能救能救,一定要救他,大不了我先把錢墊上。自從我有了寶寶開始,我現在是一點都見不得其他孩子受苦受委屈。”
一句輕飄飄的話,就這麼直接飄進了顧楓的心裡。
顧楓眼淚倏的一下就掉了下來。
醫院的走廊上,整個通道都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護士把男嬰放在病床上,推著床就往手術室推,身後跟著的是幾個同樣行色匆匆的醫護。
顧楓眼淚止不住了。
都是為人父母,那他們的小然,現在又在哪兒呢?
顧楓猜,人販子偷孩子是為了賺錢,他們應該把小然養得白白胖胖的吧?
就隻是小然母乳吃慣了,也不知道他乍一下換成奶粉,會不會哭鬨著不願意喝。
奶粉也不能是劣質奶粉,喝多了沒有營養,萬一營養不良要怎麼辦?
各種擔憂在這一刻蜂擁而至,顧楓牙關狠狠咬緊。
不喝也不行的啊,臭寶寶。
你要喝,你不能挑嘴。你一定健健康康,快點長大。
爸爸媽媽粗心把你弄丟了,請你不要生爸爸媽媽的氣。是我們對不起你,等你長大以後,你想怎麼怨恨我們都沒有關係。
所以,你一定要健健康康長大。
小孩子不挑食,才能長得高高的。等你長高,等你長大,這樣你站在人海裡,爸爸媽媽就能一眼看見你。
請你相信,隻要爸爸媽媽活在世界上一天,就會繼續尋找你一天。
但我們在人群中看見你的那天,也就是爸爸媽媽來接你回家的那一天。
寒風吹過,走廊上傳來一聲男人的慟哭。
一門之隔,躺在病床上的阮瑤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任由眼淚肆意流淌。
一周後,阮瑤出院的那天,她突然拉住顧楓道:“我們帶那個孩子回去吧。”
顧楓一愣。
阮瑤聲音有些哽咽,但還是強忍著難過露出一個微笑:“先天性心臟病需要儘早治療。不知道為何,小然被帶走後,我就想儘可能多做一些好事,我希望我們好好對待著其他的孩子,說不定這樣小然也能被其他人好好對待。”
顧楓眼圈紅得可怕。
半晌後,他點了點頭。
辦理完了所有的領養手續後,護士將孩子交到了阮瑤手裡。
阮瑤看著懷裡這個閉眼酣睡的孩子,心軟了一片。
隻是可能是由於經常發病的關係,孩子絲毫不像其他六月的孩子,看著又瘦又小,一張小臉也很是蒼白。
盯著孩子看了半晌,阮瑤說:“不如就叫顧盼吧,顧盼生輝,無災無病,以後也能變成個小帥哥。”
顧楓彎了彎眼睛,在阮瑤額頭上落下一個吻,點了點頭:“好。”
顧盼比小然大了三個月,登記的時候,夫妻倆也特地把孩子的生日登記小了三個月。
為了隱瞞家裡的其他人,更是為了顧盼能更好地長大。
在顧盼九個月大的時候,顧楓和阮瑤帶著顧盼出國做了心臟手術。
手術痊愈後,顧盼也就成了健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