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海上的采礦船。”
恩迪爾看著眼前的少年，聲音裡帶著些許驚訝，“原來那些礦工也能做到這樣的事情嗎？你用什麼說服了這些大部分連學都沒有上過，一輩子都在海上挖礦的船員？理想？未來？還是你所懷抱的改變世界的理念？”
“市長先生，我們並不理解你口中的偉大理想，”
站在少年身後的黑影這一次接過了話頭，他的聲音平靜而沙啞，“我們隻是想活著，誰能給我們指一條活路，我們就循著那條路走下去。”
“尼森，我記得你。”
冰涼的微風吹拂著恩迪爾素袍，他看著黑影的模樣，“我還記得最初隻是一個有見地的小船長，然後斯科恩鼓勵你去學習提升自己。”
“勞煩您記得，”
尼森語氣平靜，“我接受了斯科恩先生的建議，學會了很多東西，也自己總結了很多東西。”
“這是一件好事，”
恩迪爾輕輕歎息一聲，然後他轉而問道，“你似乎並不喜歡永恒神國裡的生活？那裡麵應該沒有饑餓？”
“那裡的確沒有饑餓，但是有永無止儘的工作，”
尼森頓了頓，緩緩說道，“我們不能休息，看不到未來，甚至不能自由的選擇死亡，如果您進入那裡，靈魂被囚禁於一個密閉的空間，永無止儘的工作，您也不會喜歡那裡的，永恒神國需要的是機器和奴隸，而不是人。”
他看著恩迪爾，“那裡沒有饑餓，也沒有希望，至少對於我們來說，沒有，先生。”
恩迪爾微微張開嘴，最終緩緩開口，“但在那裡，你們確實不必受饑餓之苦，也不必再在街道上的流浪。”
“或許有一些人會喜歡這樣的‘死後生活’，”
尼森答道，“但還有更多的人和我一樣，我們想活著，也想吃飽。”
“這個願望很好，曾經，斯科恩想要實現這個目標，”
恩迪爾抬頭看向周圍空無一人的金色城市，“但他最終失敗了。”
“最初，斯科恩和我的規劃是，”
老人抬起手，指了指街道儘頭的一片城市，
“我們劃出一片區域來，建立一個工業區，這個工業區可以解決溫特市的工業品稀缺問題，也可以解決一部分非礦業從業人員的就業，一開始礦業支撐工業，負責工業的前期研發投入和基礎設施。
“以後工業發展起來了，能夠生產便宜耐用的采礦零件了，又可以由工業反哺礦業，然後整個城市的經濟增長，社會發展，每個人都能有正常的工作和收入。”
恩迪爾低下頭來，看著身前尼森，“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失敗了嗎？”
麵對他的問題，尼森張了張嘴，沒有再說話。
斯科恩時代確實是溫特市人生活的最好的一個時代，他也不知道斯科恩失敗的深層原因。
“其實原因很簡單，”
恩迪爾輕輕歎息一聲，
“在我們的規劃中，為了保證溫特市人對聯合工業的絕對操控，為了避免洛克維爾能源集團的侵蝕，所以聯合工業是不上市的，
“而在這個計劃施展的過程中，聯合工業每年的毛利率是多少呢？
他豎起兩根手指，“百分之二，
“這還是斯科恩通過各種手段，硬生生擠出來的財務數據，實際上能分給各大股東的股息不足百分之一。
“而在文森特掌權的這些年裡，聯合工業通過收購股票，財務操作，股市運作，讓股東會獲得過的最高單次收益是多少呢？”
他語氣稍頓，手指並未改變，“百分之二百。”
“人總是趨向於利益的動物，所以最終斯科恩的下台是必然的產物，
“你們推翻了聯合工業，建立一個聯合礦業，聯合糧業，聯合金融，最終結果都是一樣的，隻不過會重複我和斯科恩曾經走過的路，”
他放下手，雙手背在身後，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中的城市倒影，輕輕歎息一聲，“這就是我要建立永恒神國神國的原因，至少，我可以讓本該餓死的人不再饑餓，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如此，從來如此。”
尼森張了張嘴，他覺得恩迪爾說的很有道理，但是又覺得哪裡不對。
“從來如此，就一定是對的嗎。”
這時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少年緩緩開口，他平靜的看著眼前的老人，“如果這個世界的規則，是讓大部分人饑餓，窮苦，受寒，那這個規則會是正確的嗎？”
他抬頭看著老人雪白的發縷，“你所說的聯合工業是溫特市人的聯合工業，但是他真的是溫特市人的聯合工業嗎？一個屬於溫特市人的聯合工業，會讓它的主人被餓死？那些被餓死的人是本來就該死的嗎？
“聯合工業是隻屬於少部分人的聯合工業，
“你所建立的神國，本質上也不過是這個糟糕世界的翻版罷了，
“你口中的‘不餓死’，實際上是逼著他們工作，然後為你賺取在現實中的食物，喂養給永恒神國，以支撐神國的存在。
“他們本質上還是在為自己‘賺取’食物，隻是省略了吃飯的過程，讓原本吃飯的時間也可以用來無休止的工作，他們所獲得的甚至比在活著的時候更低。
“你隻不過實質上把可以反抗的人變成了永遠受製於神國的奴隸和機器，變成你一言可以決生死的亡靈。
“這就是你的理想國度？這就是你的拯救？
“這就是你的永恒神國？”
冰涼的風少年稚嫩而瘦削的麵容，“小學二年級的社會課本上，都會教我們，如果遇見不平的事情，一定要大膽的指出來，並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去幫助和改變。”
看著小少年稚嫩的麵容，老人張了張嘴，最終什麼沒有說出來。
“你沒有能力去改變嗎？”
少年平靜的注視著他，“你做了幾十年的市長，你甚至能搭建一個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永恒神國，你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毫不留情的殺死自己的摯友，可以將自己的觸角蔓延到整個城市。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要搭建一個不會饑餓的地上神國，但是你卻隻是搭建了一個比聯合工業更加極端的怪物。
“富有者可以在你的神國裡得到想要的一切，而生產這一切，為永恒神國獲取維持存在的材料的人卻隻能勉強的獲得延續生命的時間。
“我想，斯科恩肯定是不讚同你的計劃的，否則，你也不會下手殺死他。
“你是聯合工業的聯合創始人，是聯合工業的代表，你的權利，榮譽，地位，都來自於這個世界的‘從來如此’的規則，你下不了決心打碎這些一直支撐你的東西，
“但你又覺得現實與自己的理想相差甚遠，”
少年緩緩握住了身後的騎士劍，
“你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卻沒有打碎這個世界的勇氣，
“於是你團在自己的舒適區裡，借用神明的力量，實現了一個扭曲的夢想，
“但是哪怕在這個扭曲的夢想之國裡，你都沒有勇氣打碎這些規則，反而加強了這些規則，讓那些被囚禁在這個裡麵的靈魂更加‘極限’的為你工作。”
少年的語氣微頓，他抬起頭，看向這座金碧輝煌的城市，在他的靈視視野下，這些外表輝煌壯麗的建築，隻是一團團扭曲腐爛的血肉，散發著令人不適的氣息，
“你其實已經失去了改變一切的理想，也失去了與這個世界爭鬥的勇氣，你早已沉溺在了權利和利益的懷抱裡，卻仍舊要自我欺騙。
“哪怕聯邦所有人都進入了永恒神國，那他們都能獲得永生和不再饑餓的未來嗎？永恒神國作為神明的造物，真的能讓人類說了算嗎？你真的信任永恒光芒嗎？
“你給了一個‘讓他們不再饑餓’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實際上卻縱容永恒密教逼死了更多的人。
“在你宏大理想的口號下，隻不過是讓自我滿足的欲望罷了。
“你甚至從未低下頭來，去看過港口上掙紮活著的人們一眼，去了解過他們真的想要什麼。
“你端坐在雲端區的市長府裡，抬起手就可以操控他們的生死，
“但假使你真的去在乎過這些艱難活著的人們，與他們有過一絲接觸，了解過他們的傾訴，你就很容易能猜到我在風暴海上的布置。
“可惜，你並沒有。”
寂靜的冷風吹過街道，吹散了少年的聲音，吹動著老人和少年的發縷。
站在何奧身後尼森船長注視著這一切。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那強烈的割裂感從何而來。
那是所言與所行的不符，是明亮的燈光照在腐爛的血肉上，是光輝下填滿的肮臟與陰影。
老人注視著眼前的少年，那平靜的麵容下閃爍著陰晴不定的各種色彩。
最終，這些表情隻是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孩子，你很聰明，”
他停頓了一下，麵色漸漸冰冷，緩緩說道，“所以你這個心懷理想的正義勇者，要代表溫特市的人們，來討伐我這個虛偽的魔王了嗎？”
“理想、權力、利益，你談論著這些，以‘正義’之名，高高在上的決定著人們的生死，”
何奧緩緩拔出身後的騎士劍，他肩上的血色蝴蝶緩緩張開翅膀，
“但我隻是一個來討債的孤兒罷了。
“在你的決策中，我父母兄長可能隻是一個好用的棋子，
“你甚至未必仔細看過他們的照片，未必還記得清楚他們的名字，但是對於我來說，他們就是我的家，我的家人，我的全部。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如是而已。”
涼風拂過少年的圍巾，也吹過紙蝴蝶的翅膀，吹起少年散亂的發縷。
絲絲身影重疊在少年的身後，那是失去一切成為裡側教堂基石的艾莉絲，是教堂裡密密麻麻被懸掛在天上的屍骸，是一個個殘缺的，已經看不清身軀的幻影。
這世上哪有什麼偉大理想，隻是一個一個想要好好活著的普通人重疊的卑微祈願罷了。
“看來我們之間並沒有和談的餘地，”
恩迪爾注視著眼前的少年，金色的講台將他高高托起，他注視著何奧，抬起手，潔白的素袍無風自起，那副巨大的油畫依舊高懸於他的頭頂，他的表情有些沉默，“說實話，你讓我想起了最初的我們，你下了地獄之後，斯科恩會喜歡你的。”
“我剛從地獄回來，就在這片大海上，”
少年看著老人高高抬起手中的騎士劍，“我可以先送你下去看看。”
“孩子，你並沒有意識到你麵對的是什麼，”
恩迪爾搖搖頭，“在永恒神國麵前，b級的力量，與螻蟻並無太大的差距，我很欣賞你的勇氣，你也的確給我帶來了絕大的麻煩，但，一切都結束了。”
他輕輕抬手，整個巨大的金色城市瞬間顫動了起來。
無數光輝在城市之間湧出，恐怖的威勢彌漫在每一個街道的角落。
整個金色的城市再次向上抬起，完全從迷霧中顯露了出來。
閃爍的金色雷霆在城市的上空彙集，與布滿整個風暴海上的雷霆交輝。
······
“維莉，你看天上。”
正順著人群快速向前的金發少女抬起頭去，順著萊娜指向的方向抬頭。
暴風雪依舊在從上往下的灑落，但是那布滿了裂痕的天空此刻已經沒有陰雲。
一道道金色的光輝從那裂痕中撕裂而出，構築出一個倒懸的城市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