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個孩子呢。
漓池收回遙遙投注於丁芹的目光,唇角露出些微笑意。神印溝通神明,過於強烈的心念是會被感受到的。
不過……他的確在思慮應對怪異的辦法,他甚至知曉該如何削弱乃至消弭這場大劫。
大劫因命氣混亂因果毀斷而生,命氣有神庭鎮壓,隻要能夠梳理因果,就算不能立刻消弭大劫,也可以使之減弱至漸無。
夢境中的神明曾言,欲建立地府鎮壓因果。
漓池的每一次夢境,都是因為接觸到了某些相關的信息,由這個規律,他完全有可能引導自己進入什麼夢境。
隻要主動觀想他想要知曉的事物,若是與原本的神明有關,他或許就可以進入相關的夢境。但漓池從未用這種方法主動探尋過過去的信息。
他記憶不全,此身又多有異常之處。被飛英當做複蘇手段的朔月前情仍曆曆在目,自己會不會也隻是原本的神明複蘇的手段?
而主動追尋過去,會不會又正好令自己更快地被影響,以致於最後變成了另一個人?他遲早會追尋過去所發生的事情,但不應該是現在,現在的他還是太弱了。
可是這場怪異大劫卻降臨了。
究竟要不要主動入夢去追索地府前塵……
漓池斂目,絲絲縷縷的祈願在他身邊繚繞如網,他抬手,一縷淡青煙氣纏上指尖。
銅豆稚嫩的嗓音響起。
……我以前可喜歡下雨了,下雨會有軟軟的泥巴,河裡好釣魚釣蝦,還有小燕兒啄泥……可是這次的雨不好,大家都不開心。神仙是不是也不開心?求神仙保佑大家都能開開心心的,神仙也開心好不好?……
漓池不由一笑。
開心……在此方世界醒來之後,他便一直受此身困擾,處處謹慎行事,先是擔憂重傷此身的敵人尋來危害到他的生命,後是憂慮被原本的神明吞噬自我。
若是沒有這些憂慮,他想要怎麼做?他會選擇怎麼活?
漓池閉上了眼睛。
若一直違心行事,他最後變成的模樣,難道便是他自己了嗎?
成為神明複蘇的手段隻是他自己的猜測,況且,他在此方世界蘇醒之後,原本的神明已重傷,他建立因果,凝練七情引,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立下自己的定位之錨,主動入夢追尋神明過往的記憶,也未必就會被吞噬。
……地府……
神念引導,追索過往。淡白的雲霧自虛空而生,逐漸掩住了神明的身形,也掩住了左目下方浮現的紫金隱鱗。
……
天地間一片茫茫大白,他仿佛身處霧中。
右目中是天高地闊,左目中是因果茫茫。眾生身處霧中,卻對因果視之不見。
神明生而通曉因果,但世間因果自行運轉,從不需要他乾涉影響,於是他便也從未顯露過因果之能,世間也從不知曉有神明通曉因果。
他在霧中行走,那些細密如遊絲的因果,在接觸到他之前,就自己避讓開來了。
神明看見眾生被因果裹挾,喜樂悲苦受其牽引,但因果明晰可辨,無有錯處,便無有冤孽。
可他忽然聽到一處細微的崩裂聲。
神明循聲望去,一根因果線不知為何忽然斷裂了,一半斷裂的因果線已經不知所蹤,另一半則在霧中無序地漂浮著,攪得附近的其他幾根因果也躁動不安。
他一拂袖,躁動的因果線便平複下來,可這隻是一時的,因果互相影響,隻要這根因果仍斷裂著,與它相關的其他因果就不可能安定。
神明順著斷了的因果線望去,卻隻看見了一個迷茫的凡人。
凡人懵懂地抬頭四顧,似有所覺心中不安,但他看不見因果,也不知發生了什麼。
神明查過這凡人身上的因果與命氣,他身上並沒有什麼能夠與繃斷因果相關的,那又是什麼緣故致使因果繃斷?
他尋了半晌,卻未能尋到另外半處斷裂的因果線的去處。
從這第一根繃斷的因果線開始,同樣的情況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那些斷裂無依的因果在虛空中飄飄蕩蕩,攪得整個天地間的因果都開始生亂,亂象越多,受之影響而繃斷的因果線也便越多。天地間因果大亂,眾生的心便也沒有了牽引,於是愈加迷惘。
那些因果線被毀斷得不到公正的生靈們,漸漸從迷惘中生出墨色的怨戾。那不是凡塵眾生因為自身的嗔恨心所生出的怨恨,凡塵眾生的七情引動因果,這些七情便也凝聚在因果線之上,可在因果線斷裂之後,這些七情無法完整地收束在因果線上,便從斷裂之處溢出,一滴滴濃重粘稠的怨戾與哀苦,像漆黑色的血……
神明看進一根根斷裂的因果線中,便看到了一個個生靈的哀苦。
他整日巡回在天地之間,卻始終未能尋找到因果線斷裂的原因,他隻能終日巡回著,尋找著解決因果斷裂的方法。
直到有一日,他聽到了一個凡人祝禱的聲音。
……冤哀無告,號痛慘烈……祈神昭鑒。伏惟尚饗!
那是個極哀苦怨恨的聲音,也因著哀苦怨恨,而心念強烈如大漠上熾烈的陽。
可這祝禱聲隻是在天地間彌散著,無法奔著某一位存在而去。
那時天地間還未有神庭;那時神明們還未彰顯神名;那時隻有天生既神明的天神,生靈心念,不過和草葉上的露珠、微風裡的煙氣一樣,是自然而然、轉瞬即散的東西,沒什麼可值得在意的。
但神明卻為之駐足了。
他循聲而去,停留在那裡,看到一座以泥土與石塊壘成的祭壇,形製粗糙,沒有神像,亦沒有祭品,隻有前方跪伏著的一個身影。那身影上,係著一根斷裂的因果線。
他看進斷裂的因果線之中,看見了一個冤仇深重、哀苦無解的魂靈。
父母兄弟妻兒儘死,家宅財物名聲儘毀,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卻怎麼都查不到自己的仇人。
不,他還有一柄匕首,可他要留著它報仇!
伏跪的人站起身,從懷裡掏出一柄匕首,割開手臂,將血撒在祭壇上,祈祭天地間他也並不知曉的存在。
神明是不需要他的血液的,神明也並不需要他的祭拜。
神明卻垂下眼眸,伸出兩根手指,第一次主動沾染了因果。他以那人的血,為他續接上那斷裂的因果。
血色的因果延伸,犯下罪孽的人怎可如全未做過惡事?
祭壇前的人若有所感,似哭似笑中對染血的祭壇狠狠叩拜下去。
神明淡漠地斂手入袖,似乎無悲無喜。那從來不沾因果的神軀之上,卻從指尖生出一根與祭拜者相連的因果線。
大霧茫茫。
一段記憶結束,夢境卻沒有停止。
漓池在大霧中行走,天地間一片茫茫大白,他沒有方向,也不知該如何離開,他隻是前行著,也沒有注意到,自己身上除了原本的因果外,指尖不知何時已悄然生出了另一根因果線……
現實之中,越來越多的雲霧從神明身周湧出,它們逐漸彌漫出房間,在淹沒了整座院落後靜止,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拘束在這裡。
宅靈後李從院落外顯現出身形,震驚地看著這一處被籠罩在雲霧中的院落。整座李宅都是他的本體,然而此時,他卻發現,自己半點也感應不到雲霧中的情況了,他試探著向白雲霧中伸手,但手掌在剛接觸到雲霧時就被阻擋住了。他感覺掌下的觸感柔韌輕軟,像觸到了一團糯米糕,無論怎樣用力,都無法進去。
這是怎麼回事?
……
神明在夢境中迷惘,大劫在現實中運轉。
丁芹行走在道路上,兩側土地枯黃一片。神念所感之處大多是荒蕪與死寂的,些許幸存的生機焦躁不安。這並不隻是因為缺水的緣故,還因為天地間彌散的煞氣。
這裡距離丁家村已經不遠,幾個月前,丁芹就是從這條路離開的丁家村。那時候還是初春,雖然仍殘留著前一個冬天的些許枯敗,但新生的綠意已經絨絨地覆蓋上了大地。
現在這一片枯黃的道路,卻仿佛與那時完全不同,已經變成了一條陌生的道路。
也不知丁家村裡,現在變成了什麼樣……
……
丁魚梁是偷偷跑出村子的,之前的三天大雨毀了大片土地和水域,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必然會缺糧,家家戶戶都開始提前勒緊褲腰帶了。
他們丁家村,臨近九曲河,雖然也有田地,但大多還是靠著捕魚為生。田地可以被庇護,水域可怎麼庇護?哪怕雨水落在彆的地方,水一流動,可就把汙染帶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