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泥鰍兒高興夠了回過神來時,才注意到老龜身旁的白衣神明。
在夢中抽泣的小水獺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懷裡,兩隻前爪緊緊拽著神明的袖子,把那塊衣料抓得褶皺不堪,神明慢慢撫著小水獺的脊背,低垂的眉眼顯得慈憫而溫柔。
“這位是……”泥鰍兒不由放輕了聲音,拽著老龜的手臂悄悄問道。
“這位……”老龜突然卡頓了一下,他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位神明。
“我名漓池。”神明的聲音響起。
“這位漓池上神是神君的朋友。”老龜繼續說道,“是上神救下了我。”
“神君的府邸是不是也沒事了?”泥鰍兒歡欣道。
“那個啊,”老龜慢慢說道,“那個不是神君的府邸。”
“不是神君的府邸?那神君的府邸呢?”泥鰍兒問道。
“你想瞧瞧真正的淮水君府嗎?”漓池忽然看著他問道。
泥鰍兒有些怯,還帶著些親近地問道:“可以嗎?”
“自然。”漓池勾起嘴角,慢慢說道,“我也是為了淮水君府的庫藏而來的。”
“哦……啊?!”泥鰍兒驟然瞪大了眼睛。
漓池笑了一聲,袖袍一擺,帶著老龜、泥鰍兒與小水獺消失不見。
等泥鰍兒再緩過神來時,他們已經到了另一段淮水河段上。泥鰍兒拉著老龜的手臂,緊張地小聲道:“他、他……”
老龜拍了拍他的頭,模樣很是鎮定。一旁的神明踏在江上,廣袖流風衣擺拂浪,就像他看見神明剛出現時,眉眼冷冽地瞧著下方因貪生怒的修士們一樣,但那時的神明看上去是孤高且漠然的,此時的神明卻輕笑含謔,隻是在逗著泥鰍兒玩而已。
老龜還記得神明之前撫著懷中小水獺時,低眉間的溫柔與慈悲。
這是一位,很好的神明啊。
神明左手抱著小水獺,右手指尖捏了一個訣。大江起湧著,飛浪濺雪,一滴水珠兒迸濺出來,卻沒有重新落回江中。它飛落到漓池指尖,在日光下晶瑩剔透。
“這就是淮水君府了。”漓池說道。
泥鰍兒抓著老龜的手臂,好奇地伸頭望過去。
“藏木於林,隱水於海。湯湯大江,淮水君府可以是其中任何一滴水。”漓池手指一抬,那滴水珠便滾落入他掌心,陽光一閃,這晶瑩剔透的水珠當中,似乎有一座恢弘的府邸,再一閃,又似乎不見了。
漓池手掌一翻,將水珠收了起來。
泥鰍兒緊張地拽了拽老龜:“龜爺爺,他……”他把神君的府邸收走了呀!那滴水珠,到底是不是淮水君府?
漓池垂頭看著他一笑:“走吧,我帶你們去見淮水神君。”
長袖扶風,霧起雲湧,一步之後,退散的雲霧中逐漸現出竹枝的影。
青石板鋪就的地麵中央,八卦井口沁著甘涼的水汽,一尾遊龍自水汽中凝出,盤身垂首。
老龜抬頭,恍惚看見了當年倚浪踏江的龍君,泥鰍兒半個身子隱在老龜身後,既是驚奇又是仰慕。
“上神這是?”孟懷問道。
漓池衣袍一拂,在井前盤膝坐下,將手中那滴水珠拋入井中:“半府庫藏我已取走。此行還附帶了些其他消息——在月餘前,淮水下遊梁隋二國交界處,有淮水君府出世。”
遊龍身上猛然生出沉凝的煞氣,他自是知曉,那出世的“淮水君府”絕不可能是他的府邸:“是誰利用我的名頭生事?”
“神君莫急。”漓池右手在井沿的紋路上摩挲,緩緩說道,“那府邸形象真實無比,在聽聞淮水君府被人圍襲後,你的舊部紛紛趕來,為了護衛淮水君府,與那些修士們產生了衝突。”
遊龍身上煞氣愈重,沉沉威勢令竹林中的風也不再搖動。
“那是個蜃妖,曾經也是神君的手下。”
小水獺忽然哼唧起來,它眼睛仍閉著,四肢掙紮擺動,像是做了噩夢。漓池停了講述,抬起右手撫了撫小水獺的脊背。小水獺重新安靜下來,前爪緊緊抱著他手臂,再次陷入了睡夢。
“他被人煉成了蠱。”漓池繼續說道。他將右手重新放回井沿上,指尖描摹著井沿上的紋路。
孟懷沉默地聽著,未發一語,似乎早已有了猜測。
漓池不疾不徐地往下講述,直到講完蜃妖消亡,水族各自離去,他右手從井沿上抬起,展臂拂袖,袖擺如流雲,掀起幾片地上的竹葉,落到一直安靜站在側後方的老龜腳邊。
“神君所托成矣。”漓池道。
井上封印已調整好了,孟懷歎了口氣,這位上神什麼都沒說,隻是講了個故事而已,但他聽完故事後,怎麼能不開口呢?
他看向老龜:“你並非我的部下,何至於根基儘毀?”
泥鰍兒心中一驚,抬頭看向龜爺爺。
老龜卻很平和,他在重傷之時,強行提氣欲震龜甲,雖然被漓池救下,卻也毀掉了修行的根基,日後修為再不可能增長,甚至有逐步後退的可能。但那一聲琴音已令他看到了更高深的道,也破開到了新的修行境界,哪怕以後修為就停留在這裡再無法向上,他也已經很知足了。
“神君在三千多年前,曾救過我,又授我修行法。沒有昔日的神君,亦沒有今日的老龜。”
“蠢笨!”孟懷不由斥了一聲。
老龜卻咧嘴笑起來。
一滴金紅色的水珠忽然從井中飛射而出,沒入老龜體內消失不見。
老龜驟然瞪大了眼睛。他感覺到已毀的根基正在重築,那力量威勢赫赫,強勢地將他原本破碎不堪的根基吞噬殆儘,然後重新築起一座更堅實、更寬厚的根基,這是……這是……一滴龍血啊!
龍血的力量在初步重築了老龜的根基後就沉寂了下來,剩下的力量,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逐步消化。
“神君……”老龜嘴唇顫動了兩下。他隻是一隻普通的水龜,僥幸開了靈智,靠著久長的壽命,一點一滴積累到現在,一步一步修行到了現在,但哪怕他基礎夯實得再厚,又怎麼比得上龍脈的根基?
“囉嗦。”孟懷不耐道。
老龜哢地一下閉嘴了,兩隻眼睛明亮地盯著井口上由水汽所凝聚的遊龍。
漓池一笑:“此間事了,我也應當回去了。”
“上神留步,”孟懷道,“您不把他們帶走嗎?”
漓池挑眉:“神君不留下他們嗎?”
老龜和泥鰍兒都抬頭看著遊龍,目光期待萬分。
孟懷頭疼道:“我留他們做什麼?自去!自去!”
“他們可是為著神君來的,神君不管了嗎?”漓池笑道。
孟懷歎了口氣:“上神想要知道些什麼呢?”
若要告訴他這一趟發生了什麼,隻要捏個法訣將當時的場景凝做術法扔到井中就行了,漓池卻偏偏與他慢悠悠地講述,顯然不是因為有與他談話的閒心。
漓池卻轉而對老龜問道:“那些人的模樣氣息你都記下來了?”
老龜點頭:“我都記著。”
“在龍血的力量消化完之前,你們便先在我那裡待一陣吧。說不定之後,還有追隨神君的機會。”漓池微微笑道,說罷便一拂袖。
泥鰍兒隻覺得眼前一花,好像又被雲霧籠了一瞬,再看清時,已經站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他感覺到手臂上沉沉的,低頭一看,小水獺不知什麼時候又到了他懷裡,被一股溫和的神力籠著,正睡得香甜。
“龜爺爺?”泥鰍兒扭頭看向旁邊的老龜,事情發生得太快,他隻覺得雲裡霧裡的,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就被送到了這裡。
“沒事,這裡應該是漓池上神的居所。”老龜說道,“我們先敲門進去。”
他大約看出來一點,在蜃妖的事情裡有著秘密,神君大約是知道些什麼,但沒有說。漓池上神想要知道,便拿著他們做話頭去點神君。神君瞧著雖然無奈,但卻也沒有不快,想必漓池上神想要問的,也不是什麼不可說的東西,隻不過他們不太適合知道,所以才被送來了這裡。
大概,這就是神君與朋友的相處方式了吧?
……
淮水神君並不這麼覺得。
對麵的神明表麵瞧著溫和,但那隻是在他願意如此的時候才如此,他的眼神太利,在樂意看破不說破的時候是相處起來很舒適,但當他想要知道些什麼的時候……
“將蜃煉做蠱的,與造就那隻食夢貘的,可是同樣的勢力?上神想要知曉的,就是他們吧?”孟懷說道。
“他們氣息上有相同的部分。”漓池道,“十二萬年前,玄清教還不是這個模樣。”
“玄清教……玄清教……”孟懷前半句是歎,後半句又變成了譏,“他們也配繼承這個名字?”
“十二萬年前的玄清教,的確不是這個模樣,但在十二萬年前的那場大災劫之後,玄清教就已經……徹底覆滅了。”孟懷緩緩道,似已陷入了回憶。
“十二萬年前,天地間突然傳出一聲裂響,那聲音比雷鳴還要震耳,比海嘯還要驚心,天地間所有的生靈都聽見了那一聲裂響,而每一個聽見那聲裂響的生靈,心中都生出了巨大的恐慌,好像有什麼無法抵禦的災難就要降臨。”
“那預感是對的。”
“那聲裂響,是天柱山摧折時所產生的巨鳴。天柱山,日出之巔、地脈之源、擎天之柱……沒有人想得到,天柱山也會有崩塌的一天。天柱山斷裂的上半部分向西傾倒,砸斷了三分之一的大地,海水呼嘯狂卷,攜帶著斷裂的天柱山與三分之一的大地,向西墜入無邊虛淵。”
“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隻見到,在那一聲裂響之後,太陽星突然熄滅了。”
“天地間靈機暴動,幾乎沒有修行者還能正常使出一個術法,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在逃命,卻不知道該往哪裡逃命。地脈之源斷裂了,大地震動不休;擎天之柱斷裂了,天空動蕩不寧;日出之巔斷裂了,天地晦暗無光。有大能為者在天地間交手,我能夠感覺得到,卻看不分明。有天神隕落了,天地的悲哭被隱在暴動的靈機之中。漸漸的,連我也分不清,那些忽降的火雨、忽亂的狂風……究竟是靈機暴動所產生的劫難、大能為者交手的餘波,還是天神隕落時的天地悲哭。”
“與那場大劫相比,現在這場怪異大劫,不過是石頭滾入水中時濺起的些許水花而已。那場大劫之後……”井中沉默了片刻,“不知多少異種滅族、多少勢力崩塌、多少傳承斷絕,玄清教,隻是其中的一個而已。在那場大劫剛結束的時候,大地上還有他們的身影,但在那之後沒多久,他們就徹底消失了,最後連其中幸存了下來的些許人物,也一一消隱不見。”
“在之後的許多年裡,也出現過許多個以‘玄清’為名的勢力,但它們都與最初的玄清教無關,隻是名字相類而已。但現在這個玄清教,卻的確從上古時期的玄清教中繼承了一些東西。”
大霧茫茫籠了整片竹林,孟懷的聲音在霧裡低徊:“古有異獸,其名為猔,紅皮無毛,喜竊走獸皮毛被之。”
“現在那個所謂的‘玄清教’是萬年內才出現的,他們就像猔一樣,不知從何處挖出了玄清教殘留的些許遺跡舊物,將玄清教的名字披到自己身上,因為這點東西,他們倒真的與上古玄清教有了聯係,不過他們的行事……”孟懷厭惡地嗤了一聲。
孟懷還有些東西沒有說出來,但漓池也沒有再問,他猜得到孟懷沒有說出口的那些內容是什麼。
赤真子的祖師為了卜算那半縷來自食夢貘的氣息,因損耗甚巨而閉關,現在這個玄清教的背後,有大能為者在布局。那背後之人沒有重新組建一個勢力,而是將早已消亡的玄清教再給拎出來,必然是為了利用這點聯係來做些什麼。
玄清教早已覆滅近十二萬年,一切遺跡和物品本都該在時光衝刷下消失不見,但卻有人能夠尋到玄清教遺留的東西。或許根本不是尋到的,而是在玄清教覆滅的時候,那人就已經將他所想要的東西保存了下來,為得便是現在,能夠借玄清教之名換皮。
說不定就連玄清教的徹底覆滅,都有那人的手筆。無論他們經過了怎樣的抗爭,玄清教的覆滅都是必然的,畢竟,在十二萬年前的那場大劫中,他們所供奉的神明,就已經隕落了。
隕落、蘇醒、穿越、複生……如今他最多的記憶,就是從夢中所獲得的,十二萬年前神明欲建地府的記憶。至於穿越前……他大概隻記得,那時自己是會吃東西的。
漓池半斂著目,麵上神情淡淡,心中卻忽然想起了那墨袍執筆的身影……
“上神。”孟懷突然喚道。
漓池抬眼看向井中。
“在十二萬年前的那場大劫之中,親眼見證了無數比我強大的修士隕落之後,哪怕大天尊建立了神庭,我也以為此方世界將要走到儘頭了。就像山頂的巨石,那山已經越來越單薄、越來越陡峭,那石頭終將滾落的。就算有人推著它,又能夠堅持多久呢?”
“但或許,山也是可以重新建起來的。”
漓池瞧了井中一眼:“看來將要從井中脫困,讓神君今日心情很好。”
孟懷聽明白了這句提醒,他已經說得有些多了。
但……
“或許是因為今日。”他模模糊糊地回應了一句。
漓池沒有再說彆的話,又看了一眼水固井後,走出了竹林。
在神明離開之後,孟懷微微出神。
有時候多說一點,或許也沒什麼不好。
……
等漓池從竹林中出來的時候,一陣晚風拂過,吹得葉聲颯颯,涼意如水。
他並沒有像來時那樣以術法輕易跨越萬裡之遙,而是如常人一般一步一步走出來。
水固鎮中仍存有幾個月來怪異大劫的痕跡,但鎮子還在,人們還能生活,隻是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了厚的,叫賣茶湯的小攤子換成了烤薯。才從地神廟出來的信眾帶著護符,不安的神色換做了放心。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神明們在空中行走,目光看顧著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