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蒼盯著麵前的燈火,忽然長歎了一聲。
“我錯了。”仰蒼說道。他的麵孔仍然是平靜的,眼睛裡卻染上了悲意。
願望與欲求有什麼分彆嗎?
當然是有的。欲求必有私心,願望可無所求。
明燈教的一盞心焰,隻有用最純粹的一點慈憫之願才能點燃。但對於尚且無法長久點燃這一盞心焰的初入門者來說,借助外物也可以暫時使用術法的力量。就像老漢與有應公們借助木雕,柳穿魚借助蠟燭和油燈。
對於一彈指間能夠產生三十二億百千個念頭的凡人來說,心念常常生滅變化,想要恒常點亮這一盞心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才會有粗淺的法門方便入門。對於凡人來講,願望與欲求常常是混雜在一起,隻要是趨向於善的,便可以修行此法了。
就如他可以解析明燈教的基礎修行法,將之因材施教改為雕刻木像之法一樣,或許也有人可以將明燈教的修行法解析修改,以欲求之念燃起燈火偽裝成明燈教的心焰,瞞過他的眼睛。
仰蒼忽然雙手合捧,捧出一盞燈火。他掌中盈盈一片清亮的燈油,像融化的琥珀又或是剔透的蜜脂,在這捧清亮的燈油中央,點亮著一束小小的火苗。
這一束大概隻有一個指節高的火苗,明亮卻不刺目,暖黃的光明照亮了燈焰下清亮的燈油、照亮了破廟中的每一個角落、照亮了廟外的方圓十丈。
在被照亮的地方,竟沒有影子誕生出來。就好像在這光明之下,四周變成了一個琉璃世界,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擋住光明的照徹。
這才是明燈教的、真正的,一盞心焰。
與這世間大部分勢力不同,明燈教是一個很鬆散的組織。沒有頭領、沒有上下級、沒有任務與目標。他們唯一所有的,隻是教導的師徒關係與同修明燈教法門的同門關係,而這兩種關係,在明燈教中大部分情況下又是同樣的鬆散。
就像仰蒼教導這些孤魂們一樣,他身死之後所教導的陰魂已經不知凡幾,他生前之時教導的生靈也不可計數。還有很多人,就像他傳授雕刻木像之法的老漢一樣,甚至與他在一麵之後就再也沒有過聯係。
但其中也有一些人,在這條道路上走得遠比老漢要更深、更遠,他們在完成了明燈教基礎入門的修法之後,就開始向著更進一步的修行法前行。
這些人當中,有的便會成為與仰蒼關係更密切的弟子,他指引著他們點起一盞心焰。隻要能夠點起這一盞心焰,那就是明燈教的同修。
仰蒼予以了他們信任,在這世間行走的許久中,他自然也是有著自己的朋友的,而且他的朋友有很多。但在仰蒼身死淪落到此地之後,他卻沒有聯係任何一個人。
“看來你已經想明白了一些事。”漓池說道。
“是的。”仰蒼嘴角動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個笑來,但卻在覺察到苦澀之後又放棄了。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一定要做成的事。”他說得很慢,很鄭重。
“這件事很難,難到我想不出自己有什麼辦法能夠做到。”
仰蒼的修行很好,否則是無法做到解析一門功法並將之隨人而改的。
任何修行法,都需要凝神靜氣,而這對於一個從未修行過的普通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直接做到的事情。老漢同樣是個普通人,但他是個自小就學習木雕的木匠,他在雕刻木像時最聚精會神,於是仰蒼就將這功法改成雕刻木像的方法,使得老漢隻學了一晚就成功了。
這是很不可思議的手段。
如果沒有對這一條道很深入的理解,是絕沒有辦法做到的,如果是剛愎自用的人在自己能力尚不足夠的時候強行如此做,那改出的修行法如有漏洞,或許就會害了人。
但仰蒼的並沒有,他的法子甚至可以通過那一座座木像,又傳承給了萬應公廟中的有應公們。
而一件事,如果難到連仰蒼這樣的修為都幾不可成,那就是一件幾乎所有人都會放棄,並認為需要放棄的事情。
“但我又是一定要做成這件事的。”仰蒼道。
漓池靜靜地聽著,目光平靜得像早已知曉仰蒼要說的是什麼,卻沒有半分不耐。
“所以我需要其他人的幫助。”仰蒼繼續說道。
他一個人是絕無法做成這件事的,那就隻有再加上彆人的力量,所幸的是,在明燈教中,願意和他做同樣事的人並不少。
“但我也並非對每一個人都信任到,願意將這件事托付。”仰蒼停了停,他顯得固執、疲倦又悲傷,“而當我得知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匆匆行動之前,我隻來得及、也隻想到了一個人。”
“我動身時,將這個消息托付給了他。”
仰蒼沒有再說話,廟裡一時靜了下來。在這件事上與他同行的,隻有寥寥數人。但在他身死淪落到此地之後,卻沒有聯係任何一個人。
他不是真的想不明白,他隻是不敢、也不願意去相信。
仰蒼抬起眼,看著對麵衣袍暗青的修士。他並沒有說他想要做的什麼事,也沒有說他得到了什麼消息,但這位突然到訪的修士卻似乎並不好奇。
“您似乎知曉很多事情,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他看著掌中的燈焰說道。
“如果遇到了偽裝成的心焰,我該怎樣才能辨彆?”
“你的心焰已經足夠照破世間大部分迷障了,隻是你沒有試過而已。”漓池說道。
仰蒼沉默了片刻,問道:“如果那個人的迷障,是我照不破的呢?”
“那便念誦這個名號,請他幫你照一照。”漓池並未在意他的猶疑,平平吐出一個名號,“丹耀融光徹明真君。”
在這個名號被念誦出來的時候,彼遙遠的西北之地,霎時睜開了一雙耀如火焰的眼睛。
“……丹耀融光徹明真君?”仰蒼遲疑地重複道,念完之後,他忽然想起了這個名號的來曆,“這是指代炎君的稱號?”
炎君是少有駐守人間的強大神明,天生神聖,掌天下薪火。像這樣獨一無二的神明,往往會有許多名號,隻要受神明承認,便可用以溝通神明。
但炎君流傳最廣的稱號並不是這個。神明的名號必然與其執掌權柄相關,丹耀融光徹明,這個稱號更偏向於大光明,而非火焰。雖然光明可由火焰而生,但這稱號卻繞了個偏僻的彎子,仰蒼也是想了一下之後才反應過來。
在想起這個稱號所指對象後,仰蒼就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神明並不會對任何祈求都有所回應,更何況是炎君這樣的神明。可漓池說起這話的樣子,就好像隻要這樣念誦祈請,炎君就一定會回應並幫他照一照一樣。難道炎君與明燈教有什麼聯係嗎?可是……明燈教並沒有供奉神明啊。
而且,眾所周知的是,炎君掌天下薪火,但明燈教的心焰與普通的
火焰並非一回事啊。難道炎君的權柄並非表麵上那麼簡單?
仰蒼正思慮萬千,忽聽漓池道:
“你既然心有疑慮,為何不試一試?”
仰蒼沉默片刻,竟真的直接試了起來。他在心中默誦起了丹耀融光徹明真君這一名號,但這座早已廢棄的破廟中也並沒有什麼需要他照破的迷障,他現在唯一看不透的,隻有……
仰蒼的目光落到了對麵的漓池身上,在念誦過炎君名號之後,他忽然感受到了一道高遠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仰蒼心中不由驚了一瞬。
隻是這樣一念,竟真的引來了炎君的注目嗎?他自是感受得出,這目光並非作偽,而是真的來自於一位高不可攀的天神。而這樣的目光落於他身上,能不能被他感知到隻在於神明一念,之所以讓他感知到,是在傳達一種信息——我已注目於此。
仰蒼隻驚了一瞬,就將自己的祈請默誦完畢。他感受到一股力量自冥冥之中降下,那的確是炎君的力量,與諸多炎君廟宇神像中所蘊含的神力並無不同。這神力落入他掌中所捧的心焰之中,他掌中光明忽然大盛。
這光明仍不刺目,卻真真切切地把這一座廟宇照得幾如琉璃。
此前仰蒼掌中燈焰隻是可以穿透外物,使得一切事物皆不可阻擋他的光明,照得光明範圍之內無半點陰影,這樣的光明所照之下,隻可強稱為琉璃世界,但在炎君所予的光明之下,一切事物幾如真正變成了琉璃一樣,無論內外上下,皆可看得分明。
老桌木柱子內部的裂紋、磚石土壤之下蟲兒挖出的孔洞、房梁瓦片之上的星空……光明之下,這些分明被阻擋在其他事物之後的東西,卻都能夠看得分明清楚無比,而且不是普通目力所及的清楚,隻要他想,就能看清木頭上最細微的紋理與失去水分後自然形成的空隙、看清青苔上正在凝結的夜露又滴入了土壤被根係汲取、看清磚石下小蟲的血液在體內汩汩流動……
廟中的陰魂們被這奇景吸引,好奇地探出頭來看,而他們自己也被這光明照了個通透,身上的陰氣、鬼氣等等都被照了個纖毫分明。仰蒼低頭看向自己,他也變成了這麼個身如琉璃的模樣。仰蒼又看向了漓池,暗青衣袍,形容灑然,看上去與之前沒有任何不同。
但沒有任何不同就已經是最大的不同了,在這光明之下,廟宇連同周圍方圓十丈之內,無論內外死生,已經儼然變成了一個琉璃世界。在這樣的情況下,卻仍表現得與常人無異,本身就已經是最大的異常了。
仰蒼暗自心驚,他自己一直都看不透這位突然到訪自稱李泉的修士,可是現在他所借助的是炎君的力量,竟還是半點都看不透,他到底是什麼人?
炎君的神力又悄然撤了回去,周圍變回原來的模樣。神明的目光已經離去,但臨走前似是感受到了仰蒼的疑問,故而淡淡留下一道意誌:“無礙。”
仰蒼沉默了半晌。
無憂天女說他會在那時遭遇劫難,他便真的遇到了劫難。身死之後,一身修為廢掉大半,隻剩下屬於明燈教的一盞心焰無礙。
他不敢確定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所以也不敢聯係其他人,隻好按照無憂天女的指點來此等待,卻一等就是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之後,他隻遇到了這樣一個來曆神秘背負琴囊的修士。他身處明燈教已久,從未聽聞過明燈教與炎君有什麼聯係,但李泉說呼喚炎君的名號可以得到相助照破迷障,炎君便真的降下了神力。炎君之力未能照出李泉的來曆,但在離開前卻又特地指點他李泉來曆無礙。
他借助炎君的力量未能看出什麼,但炎君本身顯然是看出些什麼來了,故而才留下那一句無礙,卻又並沒有更多的指點。
無憂天女身份不明,唯一所知的隻是她是一位並無固定廟宇、擅長命數的正神,常常替人指點迷津。李泉來曆神秘,似乎對明燈教、對他自己了如指掌。炎君居於西北,是人人皆知的古老天神。
他顯然是已經落入了一場博弈之中,而這場博弈本不是他這樣的修為所能參與的。但是……
仰蒼忽然笑了一下,他所一定要做成的那件事,不也是一件本不是他這樣的修為所該參與的事情嗎?但他已然決意要去參與其中,曾經他看此事如仰看蒼天,受雲霧遮掩,茫茫不知去向,而今他卻已經能夠看清那雲霧之上所顯露出來的幾個身影,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感謝您的指點。”他真心實意地對漓池道了謝,又繼續問道,“您知道我還需要等多久嗎?”
“如果你想明白剩下的事,那便不必等待了。”漓池說道。
仰蒼生出困惑來:“剩下的事是什麼?”
“那便繼續等吧。”漓池說道,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
明燈教的法門從來不是隱秘。
隻要有人求,明燈教的人就會傳授,並沒有像世間大多數教派那樣,隻有經曆過種種考驗之後,才傳授真正的修行法。其他教派不輕傳真法,是為了防止心性不堪者得到真法後為害,明燈教的法門卻沒有這個顧慮——心性不堪者根本點不燃那一盞心燈。
也是因為這一緣故,雖然明燈教廣傳修行法,但真正選擇修行此法的人卻並不多,大多數也就是學個基礎。
但雖然同樣是廣傳修行法,仰蒼所教授給老漢和陰魂們的點燈法,與盲眼畫師昌蒲教授給柳穿魚的點燈法又有不同。
仰蒼所傳之法隻有消減陰魂怨苦之效,昌蒲所傳之法卻沒有限製,效果隨心念而生,可稱奇詭。
柳穿魚隻是初學者,點燈的力量也很微弱,但假如點燈的不是柳葉桃,而是一個修行許久的人呢?他們使用這個法門能夠達到什麼效果?
這般奇詭的法門,由不得丁芹和白鴻不產生警惕。
但在丁芹向漓池祈禱過後,她的緊張就消去了許多。
“上神說,這種法門也隻能產生一些微弱的效果,柳穿魚點燈後的效果再翻上一倍,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法門的頂頭了。”丁芹對白鴻道。
白鴻好奇起來:“這又是為什麼?”
世間修行法大多都是修行越高深的人施展起來越厲害,這種法門又有什麼特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