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以漓池此時的狀態,並非所有因果都能看得到,比如之前神樹村中追索幕後布局者時,那人的因果就被掩蓋了。但炎君的因果肯定不在他看不到的範圍中。
炎君對因果的了解並不算深,而且,他估計一時還想不到要防備。
漓池目力微轉,繁密如霧的因果中霎時挑出一根舊弦,嗡然而震。
因果昭昭。
……
烈烈焰火,燃其薪樵。
火不空燃,需有其薪樵,即便如明燈教的心焰,也是需要心間一點沒有欲求的慈悲善念作為薪樵。
無薪則火滅,無火則薪寂。凡俗薪柴有儘而心無儘,以心為薪樵,則焰火不熄。
炎君所掌的不是天下火焰,而是天下薪火。
他的個性與其他天神不同,雖然說諸多天神性情各異,但炎君的特異之處,是在諸位天神中也尤為矚目的。
就比如在凡人生慧這件事上,在最初的時候,注意到凡人的天神並不少,這個新誕生文明的族群在凡世中跌跌撞撞,因為敬畏天地的力量,不知祭祀了多少自行命名的天象乃至概念,這樣一來,難免就有祭祀到相應的天神身上的。
天神們感受到了凡人們的心念力量,雖然並不取用,也多少會為此垂眸落下一瞥。有的在看清此事的起源後就不再關注,有的興致高些就時不時的觀察一陣,但天神中卻少有如炎君這般將興趣維持了如此之久的。
凡人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他們所擁有的是非善惡、七情六欲,並不與其他生靈有什麼不同。但或許是因為無聊,又或許是因為某種靈感,炎君就是這樣一直觀察了下去,他看著凡人們逐漸從野獸中脫離,獵獸皮、織藤麻以蔽體,磨骨石、削竹木以武備。
炎君觀察著觀察著,忽然起了一念。
“同我比鬥!”那一日,炎君忽化作凡人身相,找到了太陽星中的神明。
那時的神明看著炎君的扮相,不由高高挑起了眉。
炎君所化身相自有其莊嚴之相,赤發耀耀金眸含威,身色赤黑端嚴無瑕,不類凡俗。
這身相無疑是極美的,天神所化的身相沒有瑕疵,身形比例無一不協調恰當,又沒有凡人精氣神受到損耗致使神采不足的憂慮,其神采奕奕氣勢雄渾,自是說不儘的攝人心魄。
但炎君也明顯參照了他所見到的那些凡人模樣,大半軀體精赤著,唯有腰間纏著一條火焰流裳,大約是與凡人所著的獸皮裙相仿。除此之外,他手中還持著兩柄竹木倉,與他身上焰流所化的下裳不同,這兩柄半舊的竹木倉就隻是普通的竹木倉而已,也不知是從哪兒撿來的。
“你這是又想做什麼?”彼時與神明同在太陽星中的雲章師問道。
這個“又”字就很有深意。
炎君全然不在意,舉著一柄竹木倉道:“同我這般化作人身相,以此互相比鬥。”
他左手分出一柄竹木倉,向前伸出遞向兩位天神:“你們誰來?”
雲章師略略一退,對此毫無興致。
炎君又把竹木倉轉向另一位神明:“你來?”
神明沒有說話,卻已化出凡人身相,白衣烏發廣袖寬袍,他伸手接過炎君遞來的竹木倉,垂眸打量著。
雲章師忍不住對炎君問道:“你做這個是想乾什麼?”
天神本無相,以其道為身,一切行舉本無所限。兵器是凡人為了彌補自身先天所受到的限製而發明的東西,他們又何必要化作凡人身相,以凡人兵器比鬥?這便如猛虎棄其爪牙,抱木棍以擊打、凡人棄其五指,銜草藤以築巢。這實在是……除非閒到一定程度,否則是做不出來這種事情的。
“我高興!”炎君道。他瞧著神明化出的身相,一身白衣飄逸俊雅,又道:“你這不錯!”
他也沒什麼改改自己打扮的想法,衣飾不過外相而已,便是他此時所化的身相,也是隨時可以舍棄的。炎君見神明已經接過了竹木倉,抬手就攻了上去。
神明揚臂,輕而易舉便擋住了他的竹木倉,兩木倉交擊,震下些許碎片。
這實在是一場很艱難的比鬥,不是炎君有多麼難纏,而是想不毀了這兩柄竹木倉並不容易。
這就是兩柄由最普通的竹木所削製而成的竹木倉而已,而且還是被凡人用過快要廢棄的那種,它們在兩位天神手中並不比羽毛來得要更堅韌些。如果是要以神明之力將它們長久保存下來,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但炎君偏偏要用它們來比鬥。既然要以兩物比鬥,自然少不了要讓兩物相擊,它們難免就會受到損傷。
就像凡人明明肘膝都有不錯的力量,卻偏偏要以蘆葦杆相鬥,還得小心翼翼地不使蘆葦杆被擊折。這種打法,恐怕要比真刀真槍地打上一架還要心累。
雲章師在旁邊看得慘不忍睹。
不過片刻之後,在神明手中竹木倉在炎君竹木倉側方一點之時,這兩柄竹木倉終於再也經手不住碰撞的力道,徹底碎成了殘片。
炎君空著手呆呆地看著碎了一地的竹片。
神明沉默半晌,道:“我賠你一柄?”
炎君搖頭,但那樣子看著簡直像丟了玩具的大狗。
神明默然,抬手從太陽星上攝來一塊星石,一揉一拉便將之化作了長木倉。
這雖然隻是一塊隨手攝來的普通石頭,但其來自於太陽星上,經過太陽真火無數年的煆燒,也算得上是堅韌非凡,勉強經得起他們磕碰了。
炎君伸手接過,掂了兩下,道:“謝了,不過我還是再去找兩柄竹木倉來。”他剛說完,就閃身離去了。
神明所煉製的長木倉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用,天神本來就是不需要兵器的,他也並不是因為想要兵器才去尋來兩柄竹木倉,隻是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偏要尋凡人所用的兵器來比鬥。
剩下留在太陽星中的兩位神明都看出來了炎君的想法。
雲章師奇怪道:“他這又是起了什麼念頭?”
神明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
“你倒是慣著他。”雲章師感歎道,卻突然發現神明身上似乎劃過了一縷悵惘似的情緒。
但那情緒散去得太快,還來不及被人抓住,神明就已恢複了原來的模樣,慢悠悠道:“我如此做,你們不是清淨了許多?”
“這倒是。”雲章師沒有糾結神明那點情緒,順之承認道。
自從發現神明幾乎從來不會把他攆出太陽星後,炎君就轉而常常來這兒鬨騰,很少再去煩擾彆的天神了。
正說著,炎君已經回來了,這次他帶了一大把竹木倉來,堆起來幾乎比人還要高,這次他不止盯著神明,還瞄上了雲章師。
雲章師瞅著他那堆竹木倉,略微變色,道:“我可
沒心情陪你玩鬨。”
炎君也不失望,又盯回了神明。
這回就連神明也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做這個?”
炎君“唔”了一聲,隨手抽出一把竹木倉揮動兩下,道:“人是很有意思的一種生靈。”
“世間生靈,隻要未能脫出輪回,就必然生有所缺。遊魚無法飛天,鳥雀無法入水,世間已為它們準備好它們所該生存的範圍,野獸便這般生存著,或許會感覺受到困縛,但它們的智慧不足以使它們想出彌補的辦法。若能生智,逐漸通明世間的道理,便可以修行,反求諸己,就能夠減少自身的缺憾,等到超脫輪回,便可以成為我等的同道了。”
“在此之前,但凡覺察到困縛,想要從中掙脫的生靈,無一不是行走此道。但人現在在走另一條道。”
“他們獵殺肉食之後剝取皮毛,是為了彌補自身沒有皮毛用以禦寒;他們打磨木石製取兵器,是為了彌補自身沒有利爪尖牙用以攻擊。如是乃至馴化野獸、伐林取道,無不是如此,或用外物加於自身以彌補缺憾,或改環境使其適應自身以打破困縛。他們不再反求諸己,而是求之於外。”
“這有什麼特彆?”雲章師道,“不過是受欲求所困而不自知罷了。野獸同樣如此,隻是它們的智慧不足以使它們做出同樣的事。”
炎君搖頭道:“野獸因為智慧不足,所以他們的**也僅限於簡單的層次;修行者知曉欲求是枷鎖,會障礙修行,所以會主動節製自己的念頭。但人處於兩者之間,他們的欲求會因為智慧而增長,就像他們的衣服,最初隻是為了蔽體與禦寒,現在已開始追求起美麗與珍貴。他們當中卻少有能夠明白枷鎖不在於外境而在於己心的,所以對心中的念頭也不加以節製。他們的欲求可以無限膨脹,這難道不特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