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在哪裡?
世人若有難事,便向神仙叩拜祈求,神仙若有難事,又該向誰祈求呢?
吳侯廟,廟前鑄著粗獷花紋的青銅香爐高大沉穩,爐中香火鼎盛,淡青的煙氣散出濃重的檀香味,一直升到天上。廟內左右添了兩張木架子,架上擱有許多捧燈小人的木像。後殿中卻門窗緊閉攔了所有的來客,從外麵看不見聲息昏昏無光,偶爾走到附近的人隻以為廟祝把門鎖上了。
後殿內卻並不昏暗,不知從何而生的光將裡麵照得明亮通透。大殿中央的地麵上放著一張案幾,幾上擺了各種瓜果糕點,還有一隻頗有野趣的小竹籃,籃子裡裝著一捧微燙的炒栗。案幾的一側擺有一隻蒲團,其上坐著一個身著灰黑粗衣的老道,氣韻內斂簡樸。案幾的另一側則散堆了幾隻軟墊,墊麵上繡著精致的花鳥魚蟲,還有幾張美人繡像,或隔窗而望、或憑欄含笑、或倚榻春睡,吳侯臥在這些軟墊中,一隻肘支著地麵,另一隻手提著個酒壺,傾下清亮的酒液,仰頭入喉,竟似有幾分倚紅偎翠的風流肆意。
赤真子盤坐在蒲團上,靜靜地看著他,似乎並沒有覺得被怠慢了。他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一直等到吳侯那能盛一湖之水的酒壺終於空了。
“守一。”赤真子喚道。
這是吳侯上輩子的號,他是點蒼山的轉世之人,轉世之前與赤真子師出同門。
吳侯打斷他,道:“吳可忌。”
赤真子也就很平靜地改了稱呼:“吳可忌。”
吳侯瞧著他頭疼不已。赤真子是個很有耐心的人,養氣功夫也很好,如果他想要做成什麼事,你很難讓他放棄,也很難讓他生氣。所以在他打定主意要在這裡纏磨下去後,吳侯也很難有什麼辦法去擺脫——若要強來,他還是有手段能把赤真子趕走的,他本來就是個不拘一格的人。可赤真子是他同門的師兄,他入門的晚,又什麼都不懂,師父命赤真子帶他,他修行的基礎是赤真子手把手教著他打下來的,雖然稱作是師兄,但赤真子實際上相當於他的半師。他的那些出格的手段不能用在赤真子身上,於是隻好被他堵在後殿裡。
赤真子已經繼續說了下去:“你現在轉世,我還護得了你。”
吳侯笑得放蕩:“無非是再舍去神魂修為而已,我怕什麼?”
他舍下前生重入輪回的時候,是赤真子護持著他。一遭舍命雖然沒了肉身的修為,但神魂上的修為卻保留下來了,否則他也不可能在身為吳可忌的一生死亡後,沒過多久就能硬頂著興豐觀奪了這裡的信仰,建了吳侯廟。普通鬼物如果沒有修行,他們的力量就基於怨煞,怨煞越重,實力就越強,神智也越不清醒。吳可忌剛死的時候當然是來不及修行的,但他卻有非同一般的本事,神智還很清醒。興豐觀由此看出他是轉世之人,卻不清楚他轉世前的來曆。他們施展手段試圖查過吳侯的來曆,最終卻未有所得。找不到很正常,連點蒼山都沒能找到他的轉世之身,直到此地吳侯之名響亮起來後,赤真子才偶然發現他就是自己要找的守一。
修士轉世重修並不罕見,差一點的沒有提前準備,輪回情況隻能看自身積累,未能重入修行的也不是沒有,好一點的有所布置,不但有選擇轉世之身的餘地,還可由舊友點醒迷障,重新引入門中。正常來說,赤真子護持他轉世之後,便會尋到他的轉世之身,將他重新引入門中。可當年的守一卻暗中施展了手段,並未轉世到與赤真子約定好的地方。他轉世成了吳可忌,藏在了梁國之中,又憑借著持戒法的特殊力量,遮掩了自己的痕跡。
赤真子為了找他沒少費工夫,但等他找來的時候,吳可忌已經變成吳侯了。當年乖巧的小師弟已經長大了,心中有了自己的考量。赤真子與他談過幾次,吳侯不願回去,他也沒有勉強,修行是自己的路,彆人沒法背著他走。但赤真子這一次來,卻想要一定做成一件事。
轉世相當於換了個肉身,肉身修為帶不走,神魂不變,如無意外神魂修為可以帶到下一世。但現在幽冥黃泉已經越來越不安穩了。輪回轉世本是天地自行運轉,卻有人在試圖插手幽冥黃泉,輪回便也不再安全,更何況吳侯還養了一殿的怨鬼,他們怨煞深重,各個皆恨極了吳侯,他現在還鎮得住他們,可如果按照現在這個趨勢下去,他終有一日要被反噬。
赤真子深深地看著吳侯:“不隻是神魂修為。”
赤真子的目光中並未表露出什麼情緒,吳侯卻覺得自己快要笑不下去了。他把目光移向自己手中把玩著的酒壺,漫不經心地笑著,身上浸著酒氣,好像還在醉著:“那還能有什麼呢?”
“在你轄域之外不遠處,曾有一隻狗王。”赤真子說道,平靜地看著他。
吳侯挑了挑眉,雙眼在酒意裡迷蒙濕潤,好像才知道赤真子說的事情一樣,可等他把眼睛從酒壺上轉回去,重新與赤真子的目光對視上時,臉上的表情就再也做不下去了。
那個狗王已經化身成了怪異,就在他轄域的左近,他當然是知道的。赤真子也看出來了他隻是在裝傻,但不氣不怒,目光分明表現出已經看透,口中卻一句一句說得明白,向著他逼過來。
“生靈在劫中化身怪異,死後不但肉身與神魂修為皆散,連真靈也消亡了。”赤真子把兩人皆知的事情挑了個明白,“真靈隕滅,便徹底消亡了。”
肉身就像魂魄的衣裳,凡人眼中的死生大事,在達到一定程度的修行者來說,不過是剝去一身舊衣再換一身,神魂的損傷比較嚴重,如果神魂被徹底消磨去了,隻剩一點真靈,那就真的相當於什麼都沒有了。不過真靈還在,就有重來的機會。肉身和神魂都會被消磨殆儘,但真靈是長存不滅的,一個生靈的因果與命理就牽在真靈上,故而沒有什麼“人死債消”的說法,就算身與魂儘消,記憶與修為皆不複存,如果有未能償儘的因果,仍要繼續受之。就像一個人如果失憶了,不再記得他所做過的事情,那麼假如他曾經是個謀財害命的匪盜,難道就可以因為他不記得就認為他是無辜的嗎?假如他曾經是個慷慨救急的善人,難道彆人就可以因為他不記得了而不還錢給他嗎?
故而,真靈的長存與因果命理是相成的,之前還從沒發生過真靈隕滅的事情,但在此怪異大劫之中,那些化身怪異的生靈在消亡之時,他們的真靈也徹底消亡了,續在他們身上的因果與命理也被強行扯斷,留下一片空寂可怕的黑洞。
吳侯半睜半閉著眼,他知曉此事,甚至比赤真子更清楚發生了什麼。
在有真靈消亡前,斷裂的因果和命理還可以用種種手段彌補修正,但在真靈消亡後,這世間的因果與命理就再也沒有辦法補全了。消逝的真靈已經消逝了,原本該與他們相連的因果和命理卻還在,隻能孤寂地牽扯著另一頭的眾生們,斷裂在虛空中飄蕩著。
第一個真靈的消亡並不是在怪異大劫興起後才產生的,那是在更遠的時候,在吳侯還是守一的時候。他不得不選擇轉世也與此有關。
吳侯知曉赤真子想要他做什麼。赤真子想要他現在就舍下鬼身修為,他以此鬼身積聚下太多怨煞,注定無法以此身成道,早晚有一天會被反噬,大劫正有愈演愈烈之勢,若是硬撐到不得不放棄的那一日,局勢必然凶險異常,吳侯可能連真靈都保不住。現在舍下此身修為,化解殿中怨鬼的煞氣,重新投胎,有赤真子的看護和點蒼山的庇護,至少能夠保證真靈無礙。
赤真子要他斷尾求生。
廟前人們虔誠的祝禱聲隱隱傳來,遙遠的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吳侯很清楚,赤真子給他選的路才是目前最好的選擇,但他不願如此。
在赤真子重新找到他之後,已經無數次與他談過這個問題,以前是為了他這偏狹的行事手段,現在更添上了大劫的影響。他之前都強行糊弄過去了,但這一次,如果不能給出一個真正的解釋,赤真子怕是不會離開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當初為何要隱瞞自己的轉世嗎?”吳侯撥開酒壺的蓋,湊近嗅了一口。
赤真子點頭。
轉世之後正是最虛弱的時候,若有人引導,受師門庇護,才是穩妥的選擇。吳侯是因為意外而不得不轉世,並非犯下過錯,又為什麼要逃開呢?之前吳侯一直不提,他也沒有強問。
“我當初被迫轉世,不是因為意外,而是因為我的戒險些要毀了。”吳侯道。他將此事說得輕巧,衣服和軟墊上都氤著酒氣,眼睛迷蒙得好像還沉在醉意裡,卻還是使赤真子聞言一驚。
赤真子並不知曉此事,隻知當時守一出了意外,修為將毀,不得不舍棄此生轉世重修。
吳侯修持戒法,但並非對每一條戒律都嚴苛如此,那樣就修不成了,路是一步一步走的,沒有誰是天生的聖人,若他真能做到,那就是已經達到了修行的終點,也不必再修行了。吳侯對大部分戒律都是與其他修行者一樣,隻方便法門修持,允許暫時離戒,唯有一戒,是他持戒法的根基。
這一戒是秘戒,不可宣之於人,除了他自己與當初給他受戒的師父,再無第三人知曉他所持的究竟是什麼戒。
吳侯已繼續說了下去:“我的戒,不是因為我的過失而不穩的,而是因為天地的變動。”
修行者的戒律並非隨便定下的,那與天地與道心有關,否則一個人若是發誓說我不食穢物,做到這種事,難道就能算他修行有成了嗎?
持戒法的本質在於修行,戒律自然溝通天地,如天地不穩,戒律自然也就不穩了。守一就是被坑在此處,他沒有違戒,卻因為天地的變動導致自身的修行出了問題,以至於不得不舍身轉世。
話說到這裡,赤真子就明白了。他不會繼續追問,再細問下去,那就要涉及到吳侯的秘戒內容了。
“你秘密轉世到這裡,是為了調整你的戒?”赤真子問道。
吳侯道:“算是吧。”
持戒法是他修行的根基,他的號就是因此而取的。所以當他的戒動搖之時,他便傷了根基。天地之道有動蕩,但他卻沒有辦法力挽狂瀾將之修正,如果不想舍戒,就隻能調整他的戒。但戒又豈是能夠輕易調整的?為此故,他不得不舍了一身的修為,轉世重投,而吳可忌的一生都沒有修行,亦是在不斷地試探、調整,至今也未能成。未能成才是正常的,戒的根基在於道,根已經動搖,又怎麼能夠指望枝乾穩固呢?
要想改戒,要麼小心翼翼地修去爛傷之處,要麼徹底裁枝新發,兩條路都不好走,他以兩世身命相祭,憑決絕之念,強行穩固下持戒法。
他已給出了理由,但這理由還不夠。這些事他在點蒼山也可以做,為什麼要特地避開呢?
赤真子已經想到了。曾經他想不明白吳侯為何要以偏激的手段行事,現在卻明白了,他痛惜地看著吳侯。
吳侯搖了搖壺,壺中已經沒有酒了。他目光落在空處,似是對赤真子說,又像是自己在喃喃:“因果已經亂了,行善守戒的意義在哪裡?”
當行善成了容易欺侮,當為惡反可攥取利益,眾生受此引導,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吳侯廟前的信徒們往來,小鼓做小童打扮,被大香爐的熱氣蒸得小臉泛紅額上生汗,將線香遞給排隊的信徒,看他們虔誠叩拜向神明祈求順遂。
眾生口中的神仙,也隻是走在修行路上的生靈,修行者不需祈求,修行者依道而行,道就是他們的指引與庇護。
可是,若道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