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桌掀、壺破,店小二嘴角笑欲滴血,肩上布巾蛙舌似的卷來,人卻已不受控地倒飛出去,砸向櫃台。
酒潵、櫃碎,賬房閃身避過砸來的店小二,手上一抖,算盤開花,裂成節節珠鏈,每一顆算盤珠子都是一種生靈的顱骨,一百零五顆頭顱吞吐著生機與死意,向李泉猙獰咬來。
嗡——
廣袖流風,算盤珠子四散而落,滿堂諸客驚起,或躲或避、或挺身而襲,店小二扭曲著臉從地上爬起,一枚茶杯從他身上滾落,摔在地上“啪”的一聲,飛濺的碎片還沒落地,人已經帶著扭曲的笑臉和肚子上的破洞又撲了上來。
靈鹿迷蹤,白青崖身影飄忽而動,堂內忽如空山幽穀,躲避的客人各自分散不知處所,出手襲向此處的客人隻見白鹿躍動不見李泉,所有的攻擊發出去,隻落在白鹿的虛影上。
一聲煞氣十足的怒喝自後院傳來,門簾被衝起,闖來個提著尖刀滿身血腥氣的廚子,向著李泉大步奔來,正好被比來時更快倒飛出去的小二砸得滾一團。
李泉一腳踩在賬房的脖子上:“看來你們的掌櫃也不在意你們的死活。”
店中諸多住客已被白青崖困住,深不可測的店小二、賬房,和後院中衝出來、看起來很不好惹的廚子,已經沒有一個能爬得起來。
客棧內忽然起了風聲。這聲音初起時極弱,轉瞬就變做了呼嘯,尖利刺耳、凶戾怨毒。
白青崖忽的現出身形,臉色蒼白。他的道術被這濃重的凶煞破去了。不止他受到影響,那些從道術中現出的修士同樣一個個麵露不堪忍受的痛苦。
客棧禁錮的無數冤魂躁動地嘶嚎著,他們已經感覺到,放風的時候就要到了。
他們將可以暫時離開這座監牢,去撕扯、去吞噬這些正站在他們痛苦之上的修士!
這才是這座黃泉客棧中最大的武器。掌櫃不必出現,他隻要掌控著這些怨魂的力量,就可以掌控這座客棧的一切。
從腳下的地麵、頭頂的天棚、身旁的牆麵立柱桌椅……無數怨魂像驚起的煙塵、激流的水花,在刺耳的厲嘯中驟出,霎時一片鬼影茫茫。
避無可避。
白青崖胸前結印,眼睫低垂,白鹿本相虛現身後,頭顱高昂,一雙雪白的巨角威嚴堂皇,四蹄落處自生花草,將李泉也護在身側。在這威勢之下,如海怨魂悉皆一滯。
白青崖的臉色卻更白了。
他可以憑借妙法困住滿店住客,也可以與店小二對峙不落下風,拚一拚或許也能從三個夥計手中搶出辟動地來逃走。但麵對這群怨深似海的怨魂,他甚至堅持不了太久。
這座凶險的客棧,此時已真的化作了一隻殘虐的惡獸,他們正在它腹中,無處可避。
怨魂們隻凝滯了一瞬,就再次撲了過來,帶著更凶惡的戾氣、更暴虐的尖嘯,想要殺死、想要撕碎、想要折磨、想要讓這些活著的人,和他們一起沉淪在苦海之中!
錚!
七弦同響。
琴聲震碎了怨魂的尖嘯,這聲音是如此的浩大,像巨浪高起、高山雪崩,鋪天蓋地的聲浪淹沒了一切,天地間隻剩下一片茫茫的白,從頭到腳,將所有人都沒在裡麵。
喜,終於能夠發泄自己的怨苦,可以將他人拉入和自己一樣的境地!
怒,為何膽敢反抗?憑什麼我們要受此痛苦,憑什麼你們不必遭難!
哀,魂魄被生生煉做磚瓦器具,有靈卻被當做器皿,同難卻要互相廝殺。
懼,日夜體曆魂體破碎之痛,無有間隙不得解脫,便向寇仇低頭服從。
愛如漂萍飛絮,一遇痛苦便離散;憎如遊絲浮冰,一遇畏懼便瑟縮。
欲念強執如烈火,心卻狂迷軟弱。
七情深重至此,無不是因苦而生,這因苦而生的七情又迷心遮目,牽引著被折磨虛弱的心做出種種行徑,導向更深的苦。
眾生愚妄,可悲可歎,可恨可憐。
一聲琴音浩蕩,震碎了滿堂執妄的七情,震散了怨魂濃烈的怨戾,在客棧諸多修士心中震出一片茫茫大白。
滿堂怨魂空茫地停在那裡。
沒有了喜,沒有了怒,沒有了哀懼,也沒有了愛憎欲。
他們麵上的神情空洞而迷茫,好像才從一場噩夢中蘇醒,還記得夢中的痛苦,卻不知該不該為此而難過。
李泉抱著琴,麵上無悲無喜。
眾生可憫。
當怨魂們的怨戾消失,這座強行立於幽冥當中的黃泉客棧便也開始崩塌。杯盤桌椅先化作了薄煙縷縷,將空了的客棧填進淡藍色的霧。
仍困於客棧中未被放出來的怨魂們突然靜了下來。他們看著這正在消散的霧,停住了無止境的廝殺,怨毒暴虐的眼中,生出了羨慕與渴望。
一直沒有露麵的掌櫃忽然現身,驚怒喝道:“阻止他,不然你們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