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勾起一個淺笑, 輕得像花瓣落水時擊出的一片漣漪,轉眼就將散了。
無憂天女看著他,天神久遠以來平靜無波的心境忽然生出幾許暗影, 仿佛反著光的水麵上空掠過一道雀影, 在它投射下來的陰影中, 得以窺見藏在水麵下無底的幽深。
隻是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下麵藏著什麼, 那雀影就已經掠過去了, 隻留下一點愴然的餘韻。
她眨了一下眼睛,於閉目的一瞬之中, 從無儘的記憶裡回溯起每一點最細微的東西, 試圖從中追溯出這一瞬間暗影的源頭。
天神一念,滄海桑田, 世事輪轉。雲層上推風作盞、飲光為漿, 人世間祭壇如傷、筆落驚魂,從三日太陽星熄天地混蒙, 到十二萬年時移物改,最終凝固在久遠之前,她捉住長陽的手腕, 見他指尖密密糾纏的因果線。她看見長陽那一瞬息間沒有掩飾好的愴然。
再睜開眼時, 麵前的李泉笑容淺淡, 化去了記憶裡那雙目中的不祥。
“長陽。”她脫口而出後,卻又自己停住了, 慢慢皺起眉。
她該問什麼呢?她追溯到了那一點記憶,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好像那轉瞬即逝的感覺隻是她的錯覺。
“啊……”李泉輕接了一聲, 他看著迷蒙的因果白霧, 霧中點點黑洞如被蟲兒蠶食過的傷, 這是長陽棋局之中的變數,變數越多,行招便越險,他這至今尚未恢複的虛殘之軀,便越有可能陷進坑裡。
執棋之人,亦在局中。
炎君到了大青山首勸他一遍,太陰候著他的化身又勸一遍。
“我知道了。”他垂下眼睛輕輕地笑,“比起我,你也該注意一下自己的情況。渾沌盯著你可不比盯著我少。”
神庭是以半座地府打下的基底。隻不過是因為太陰隱在太陰星中,行走世間的隻不過是一具化身,不好對付,渾沌才選擇了尋找被長陽藏起來的另外半座地府。現在他在幽冥行事不順,尋到另外半座地府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少不得就要往太陰身上多動些心思。
自十二萬年前封閉太陰星後,太陰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十二萬年間,化芒將醒,白帝複蘇,她卻好像一直沒有什麼恢複。
無憂天女後半句沒能問出來的話就止在了這裡。
“我等的時機就快到了。”她一抬眼,目裡藏著漫天星鬥,眾生命理皆蘊其中,推演出下一步的方向,“大約在你和炎君事了之後。在那之前,你悠著些。”
等她從太陰星中出來,她和炎君兩個,總能托得住他不至墜底。
“我心中有數。”李泉說道,“神庭積蓄的功德,你也該給自己留一些。”
他這話說得輕柔又和緩,好像關心極了朋友,卻又不想顯得乾涉過度。
無憂天女聽到了這樣溫善的話,目光卻驟然變得鋒利,像從最光亮的明鏡上折射出的利光,照進李泉雙目深處,仿佛要將麵前這具化身裡的神識從每一個最細微的念頭都剖得清晰通透,不存半點隱匿。
神庭十二萬年梳理命氣鎮壓大劫,所積功德何止海量。太陰有大天尊之位,但這些功德她從未取用過,其中小半歸了金雷池,助白帝休養,剩下大半……則儘數歸於太陽星當中。
李泉還是那樣散淡地笑,毫不在意無憂天女目光的鋒銳,雙目卻幽深得不能見底。他抬起手指,緩緩按上左眼下方……
那裡什麼都沒有,這隻是一具化身而已。
磅礴的陰氣陡然化生,天地如逆,小小一方茶攤,瞬息被封鎖於太陰之道中,隔絕於此方世界。
大玄!
無憂天女毫無征兆地動手,將李泉攝進自己的領域之內,自身已然越過茶桌,欺近他身前,指尖點於額頭之上,磅礴的神力無孔不入探查入微。
然而這一番作為大部分都算白費,李泉根本沒有反抗的意思,任由她將自己從頭細查到腳。
“放心了?”等她探查完後,李泉慢悠悠地笑道。
無憂天女皺著眉瞪他。
“你不信任你自己嗎?”李泉低低問道。
“我不信任你。”無憂天女冷聲道。
李泉卻毫無生氣的意思,他搖了搖頭:“你已經夠信任我了。”
十二萬年前,長陽隕落,天地大玄。包括炎君在內,幸存下來的諸天神至今不知那三日混蒙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者說,他們以為自己知曉。可那在混蒙之中摧折了天柱山、砸裂了三分之一大地的爭鬥,真的隻是渾沌與天神之間的爭鬥嗎?
十二萬年前,負眾生怨苦寸寸折腰的神明,真的是隕落在渾沌的手筆當中嗎?
陰而隱之,封而印之。
如今那場大劫中的事情,也隻有謀算了此劫的渾沌與曆劫止劫的長陽與太陰知曉了。而在大劫的發展超出渾沌算計之後,他所知的事情,也隻能以所見所聞的部分去推測,比如,長陽與大玄。
他說太陰欺瞞天下,指得不是當年她說長陽已經負劫而亡這件事。
“長陽。”無憂天女的聲音又冷又硬,“我相識、相知的是長陽,而今等待,亦唯有長陽。”所以,不要拿這個誘導我。
“我錯了。”李泉懇切道歉。
但太陰好像已經真的生了氣,她站起身,被封鎖的茶攤重落於世間,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最後看過來的那一眼,不知是倒映了長陽的目光,還是心境中殘餘的舊影,竟有些空茫的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