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夢一場三月,人間翻了幾番。
隆冬大雪時,玄清教覆滅得如一枚五色斑斕的水泡。接著天人五衰忽降,凡塵的冰雪落修士滿頭,怪異頻出,黃泉客棧開了又關,卻把一顆顆自詡有成的道心撕吧開露出裡麵依舊的人心來。點蒼山的一百零八聲道鐘彙聚了天下散修,也驚起了他這場早該醒來的長夢。占據人間正統的大殷亡得像一把火卷去了紙上的繁華,雖突兀不似真實,幾大諸侯國卻已經為接收它餘下的東西行動迅速。
當然,梁國是不在其中的。現在的梁王是他那個失蹤卻僥幸未死的侄兒,看來胥康那個古怪險惡的病,也不是非要抽儘了他的血才能活。
這一番番變故下來,隆冬數九已數儘,到了來年的春色當中。
離開被三麵山溫柔環抱的小還村,山外也是綠意蔥蘢。蜂子追著早春的花。
蜜色清,春光共,熬過了苦寒的冬,也該嘗些柔軟的甜。
似這般冬儘春來,暖風熏人,綠色轉濃,化了堅冷的冰,覆了枯亂的枝,便忘了孤井冷。
胥桓頂著一頭淒白的發走在初春的人間,像是遺落在上一個寒冷的冬。
綠意盎然的無患木葉在他指間破碎。
桓,也是無患木的意思。但桓指得不是人間凡木,而是傳說中的神木。
無患、無患。這是他娘給他起的名字。可是給了他這個祝願的人,早已屍骨無存。
如今離了塗山窕給他精心編織的戲台,人間幾番變故,粗粗看過,也隱約看出背後有人博弈的影。
而他,大約是一個曾經昏昏不知處所,而今已經下完廢棄的子,憑誰問他這荒唐可笑的一生?
可他這無知無覺演了一場戲的偶,總要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的戲台。
……
一隻蝴蝶落在紅漆色暗的欄杆上。欄杆是斑駁的,裂著雜亂的痕,老舊的漆皮酥脆地翹起,露出下麵發灰的木色。
蝴蝶就停在那翹得最大的一塊漆皮上,細細的爪子抓住細細的漆皮邊,兩隻巨大的翅膀悠閒地扇動著——它的翅膀是漂亮的藍紫色和半透明組成的花紋,在陽光下閃動出絢爛迷離、深淺不一的變幻,翅膀下端拖著絲帶一樣的長尾,每一次揮舞都像琴弦上靈動的音符。
小笙從箱子裡爬出來,他看著蝶翼上的色彩變幻,雙眼迷離,越來越癡。
咣當!
銅鑼落地,一聲驚響。
小笙嚇了一個哆嗦,才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向蝴蝶靠近,結果不小心把旁邊兒的鑼給碰掉了。
外麵腳步聲匆匆向這邊傳來,班主嘩啦一聲打開門,看見不知所措的小笙,驚惱道:“小笙?你偷著跟來的?想挨板子了是嗎?!”
“爹……我就是、就是想來看看……”小笙先是心中發怯,低聲囁喏,但緊接著就理直氣壯來,“你之前答應我下次一定帶我出來的!所以我才跟過來了!”
班主眼睛一瞪:“你還敢叫板了!想挨打了是不是?!我不是告訴你了,這次不行,下次帶你嗎?”
小笙嘀咕道:“下次,下次又好說下次了。”
“你說什麼?”
小笙嘴巴一閉,不說話了。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戲班裡的其他人,便來勸道:“師父,他來都已經跟來了,也不能趕回去,現在罵他也晚了,不如先算了吧,把戲唱好要緊。”
小笙眼巴巴地瞧著他們,眼睛裡沒有害怕,光剩下期待了。
班主又瞪了他一眼,警告道:“你給我消停點,這次萬萬不能鬨出事來,出事了誰都擔不起!”
小笙連連點頭,被他爹揪著胳膊拽走了。臨走前,他想起之前被嚇忘了的蝴蝶,扭頭看了一眼。那隻美麗的蝴蝶早不見了蹤影。
他爹還在絮絮叨叨地念著他,發現他左耳朵聽右耳朵出的,一把揪住他耳朵:“你聽沒聽見?!”
小笙忙捂住耳朵:“疼!疼!我聽見了,爹,我聽見了!我不惹事!”
他爹把他推給旁邊的人,然後又匆匆走開忙去了:“你教教他,我得去忙了。”
小笙一邊齜牙咧嘴地揉著耳朵,一邊對把他救出來的人半是撒嬌地抱怨道:“三師兄,爹今天好凶啊。”
“好好聽師父的。”三師兄把他帶到後台,指給他個地方讓他坐著,又塞了一本畫冊給他翻,“彆出去,也彆亂動東西。待會兒開唱了,不要隨便亂看。你就待在這兒,等唱完了跟我們一起回去。”
那得多無聊啊……小笙噘著嘴點頭答應了。
三師兄訓他:“你這次真不該偷偷跟來的。師父答應你下次就是下次。這次和以前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小笙好奇問道。
“我們戲台都搭上了,你可瞧見有人來準備看戲了?”
小笙搖頭。也是,往常戲班在一個地方搭好台子後,早有人過來搭話了。而且,他被他爹拎過來這一路,瞧見周圍的景象也不太對——唱戲搭台那得是在周圍有人家的寬闊地方,這裡卻像是一條土路,周圍也不見屋舍。那這戲是唱給誰聽的?
三師兄警告他:“這次的戲不是唱給人聽的,是用來祭神的,祭的是有應公。所以萬萬不能出事。你彆亂來,到時候害了全班子的人。”
小笙果然嚇住了,乖乖點頭。他不是什麼都不懂,祭神的戲和祭神的戲也是有區彆的。有的為了祭神唱的大戲就像廟會一樣,熱熱鬨鬨的,大家都聚集來看,也沒什麼太多的禁忌,神明不怪。那都是庇護一方的正神。有的卻像現在這樣,規矩很嚴,有應公,那是陰神,雖稱為“神”,實際上卻是鬼。唱這樣的戲,必須要小心。
三師兄看嚇住他了,又交代幾句,然後就離開了。
小笙乖乖坐在後台,既不亂跑也不亂動,隻緊緊捏著手上的畫冊。
台前鑼鼓響,扮上相的優伶先高聲一呼:
“哎!萬應廟中有應公,堂前有請啊!”
小笙坐在墩子上,腳沒有動,眼睛忍不住往外瞟了一眼。
戲台搭在荒野土路上,正對著萬應公廟的正門。
台前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伴隨著台上的唱戲聲,彆有一種詭異在。
小笙心中慌慌,隻瞧了一眼,就迅速轉回了腦袋。他心中仍有好奇,隻好強行讓自己低頭看起畫冊,注意力卻一直被台上的唱戲聲拽著走,怎麼都看不進去。
這不是給活人看的戲,這是祭祀給鬼神看的戲。
小笙心裡不停念叨著。
希望不會出簍子,希望有應公們滿意,希望不會為難班子裡的人……
在小笙看著空空蕩蕩的戲台下方時,一群有應公擠擠挨挨地抻頭望著戲台。有搖頭晃腦聽得入迷的,也有拽著旁邊兒人問“唱得啥呀這是?給我講講唄?”
旁邊兒的有應公擱那遺憾:“可惜沒把瓜子兒啥的。”
這邊兒的繼續鍥而不舍地扒拉他:“你下次托夢讓他們帶把瓜子兒來不就完了?快跟我講講唱得啥呀!”
“你聽不懂還來占什麼位置?去去去!彆打擾我聽戲!”
“聽不懂咋了?聽不懂還不讓聽了?!”
趁著熱鬨勁兒,有偷偷想要扒到台子上看的——反正凡人也瞧不見他們。結果就惹了眾怒,被一群有應公一起薅下來給掛樹上了。
點燈法修好了嗎你?身上陰氣未去,把人嚇跑或弄病了,下次不來了怎麼辦?他們這荒郊僻壤的,無聊得快長蘑菇了,來一回唱戲的容易嗎?
被掛樹上的那個掙了兩下沒掙下來,安詳地掛在上麵不動了——樹上視野不錯的。
廟門外的有應公快樂看戲,廟門裡的有應公苦著臉,想往外張望卻又不敢張望。他對麵坐著個眉發皆銀白如霜雪的客人,得先把這位麻煩的客人招待好嘍。
外麵細草濃蔭,朱欄畫燈,咿咿呀呀唱得熱鬨,裡麵卻幽暗寒涼,獨剩下一個個空了的木偶陪著他。有應公欲哭無淚。
這客人是今天突然到訪的,生就一副世間罕見的好相貌,人卻冷得比他們這些孤魂野鬼更不像活人。
不知這人是個什麼來路……不過,知不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重點是他打不過人家——他們滿廟的有應公們捏一起都打不過人家。
但憑啥隻有他得留在這兒招待客人?他也想看戲啊。
悲傷的有應公假裝自己不喜歡看戲。
“……然後李先生就離開了。差不多就這些,我知道的都說完了。”有應公道。
這個不請自來的白發客人是衝著曾經一指讓他點燃了心焰的李泉先生來的。他對李先生了解得也不多,知道的那點兒東西也沒啥隱秘,就算講得再仔細,一炷香的功夫也就講完了。
可以了吧可以了吧?他想去看戲啊!他已經死了近百年了,近百年都沒有過娛樂生活了!
有應公可憐巴巴地看著胥桓。
胥桓眼睛一抬,霜冷的睫掀出一對孤寒的星。他還什麼都沒有說,有應公頓時已自覺地開始絞儘腦汁起來:
“真的在沒有彆的了。我當時說,想要跟著他來著。他都沒要我,說,等我修好了再說。哦對了!會刻木像的聞老漢和他的一對兒女大鑼小鼓,之前是去敦西城投奔吳侯了,不過……不過後來,吳侯沒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如果您能找到他,說不定能從他們那再知道些李泉先生的事。來廟裡之前,他就是跟聞老漢他們一起的。”
“你去吧。”胥桓道。
有應公大喜,一溜煙飄出去。外邊兒才唱了個開頭,他還來得及看呢!
廟內無窗,昏昏暝暝,胥桓坐在暗影裡。廟外的戲一句接一句地傳進來,由不得人入不入耳聽。
“……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遊在淺沙灘;
“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孤船。
“……”
戲台後,小笙捏著畫冊發呆。這是他大師兄唱的,戲他是熟的,但還沒經曆到能聽得懂這戲詞的年歲,隻是覺得他大師兄唱得比以前更哀了。
入耳不入心,腦子裡就在胡思亂想。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隻模模糊糊地知道去年年景不好,大師兄去年離了班子一趟,說是要回家鄉看看,回來後人瘦了很多,再也不提家裡的事了。
小笙又胡亂翻了兩頁畫冊,眼角忽然瞥見什麼東西。他下意識抬頭往那邊兒一看。
蝴蝶!
是那隻漂亮得驚人的,他以前從未見過的蝴蝶!
小笙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腦袋轉過去,眼睛緊緊盯著蝴蝶。它落在箱子上,身上正披著一縷從擋板縫隙裡照進來的光,翅膀上迷離閃爍如夢似幻。這可比他翻過不知道多少遍的畫冊好看多了!
小笙還記得自己不能亂跑亂動,他屁股坐在墩子上,腳轉了個圈,麵向蝴蝶,身子向前傾,脖子探長,雙目越來越癡迷……
……
“……回首繁華似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台上已唱到了另一出,三師兄唱的是旦,水袖才揚起來,後麵的戲詞一下卡在嗓子裡,變成一聲怪異的長調,修飾嫵媚的眼睛也瞬間瞪了個銅鈴大。
小笙!他怎麼跑戲台上了?!
小笙不知怎麼上來的,呆木木地站在他水袖底下。他三師兄口唱的戲停了,潔白的水袖卻還在往下落,兜頭蓋了……水袖從他身上穿過去了!
潔白的水袖飄飄蕩蕩落了地,他三師兄的臉也徹底白了,從塗的滿臉的妝粉下都透出慘白來。
樂聲也都跟著停了。班主急慌慌地衝上台來,臉色瞧著還鎮定,卻不停地滲出汗珠,密密麻麻的從臉上淌下來。他手上捧著一個香爐,點燃後放在地上,直接在戲台上衝著台底下跪下了。
“小兒無知,冒犯了諸位……”
上邊戲班的人都以為是小笙不知怎麼得罪了有應公,下邊兒的有應公們也在議論紛紛:
“怎麼了這是?”
“瞧著好像是那小孩兒生魂離體了。”
“你乾的?”
“你放屁!跟我有啥關係!我不一直在這兒聽戲嗎?”
“誰乾的?彆鬨了!大夥兒還等著聽戲呢!”
“不是我呀!”
“也不是我呀!”
……
他們都各自相熟已久,很快確定了確實不是自己等人下的手。
那就是有外人做的此事了?
“誰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