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大夫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裡,都沒注意到雲家藥鋪的夥計一直跟在後麵。夥計眼看著他被家裡人接到後,才準備轉身回去。周家人對他道謝,夥計擺了擺手,沒忍住勸了一句“看開些”。
看開些。
話是如此說,可這事輪到誰身上,能看得開呢?
夥計一歎,沒忍住對著路上的石子狠狠一踢。
這糟心的世道!
周老大夫的房間裡,老人家正倚在榻上閉著眼睛歇神,聽見小周大夫進來的聲音,才睜了眼睛。
他的傷病已經治好了,但自此後,精神頭就短了,一日比一日的疲倦。
小周大夫在外麵緩了許久才走進來的,就是怕臉色不好看給他爺爺添心事,可是進來後,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在出這場事之前,周老大夫健康得像最多五十來歲的人一樣,他還能踢毽子呢!可是現在……現在……
周老大夫瞧著他,蒼老的聲音柔和溫暖道:“怎麼啦?”
小周大夫咬著嘴唇,想強笑說幾句寬心的話,卻覺得嗓子緊得厲害,一出口就是顫音,忙強行將後麵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裡。
“情況不太好是嗎?”周老大夫平和道,蒼老的手摸了摸小周大夫的臉,“你還記不記得兩個多月前診治的那個老丈?”
小周大夫握住他的手,勉強點了點頭。那老丈來求醫,但他沒能治好,後來老丈情況惡化得太厲害,就……在他們醫館裡走了。
“還記不記得我當時對你說的話?”周老大夫道。
小周大夫又點了點頭。當時爺爺對他說,這不是他的錯,哪怕換上自己,也治不好那個老丈。
“這世間最頂尖的醫術,也醫不了老。”周老大夫慢慢摸著他的頭,“咱們當大夫的,見慣了死生。我教你不能因為習慣了,就把人命看輕,但也不能因為看得太重,把自己壓垮了。你要看開些,我都這個年紀啦,活得很足夠了。”
小周大夫勉力壓下哽咽,帶著鼻音“嗯”了一聲。
“來請我的那個病人呢?治好了嗎?”周老大夫問道。他問的是家裡有急症,連夜來請大夫,結果和他一起撞到怪異的那家人。
“爹去看了,不難治,就是病發得急,已經給救回來了,後續調養調養就好。那邊兒缺一味藥,剛讓人回來取。”小周大夫壓著嗓子說道。
“那就好……”周老大夫很歡喜地笑了一下。他精神頭不濟,眼皮說著話就開始往下耷拉,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小周大夫悄悄退出來,眼淚沒有聲地滑了下來。
他知道,爺爺快死了。可他什麼都做不了。
神明說是壽儘,爺爺要他看開。
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
他爺爺一輩子救人無數,不顧身體年邁,為了救人出門,卻遭遇了這樣的事。
為什麼啊!
……
夜色沉凝,寒露淒淒。人沉在夢裡,夢裡也是淒寒的夜。
小周大夫一時夢見醫館,這天偏巧,醫館裡的大夫都不在,隻剩下他和爺爺。天色漸晚,他剛醫館的門合上,準備落鎖,就見一個人急匆匆地趕過來,焦灼苦求,說家裡人突然生病,已是起不來了,求大夫隨他上門去看診。
小周大夫便答應了,他把爺爺安安穩穩地送回後院,聽著爺爺的叮囑,戴好護符和醫藥箱,提著燈籠跟人一起趕夜路出診。
路很模糊,左右什麼都看不清,隻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路”的感覺。他和這個人走著走著,越來越不安。忽然,一個可怕的怪物蹦出來要吃了他們!
這怪物……這怪物……他怎麼看不清呢?
他從來就沒見過這個怪物!
見到怪物的不是他,是他爺爺。出診的不是他,是他爺爺。
那天他也不在醫館裡,在醫館裡的,隻有他爺爺。
小周大夫胸中突然生出愴然來。
為什麼啊?他爺爺分明是為了救人、是出於善心,為什麼會遇到這樣的事?
不該如此、不該如此!
夢境忽轉。
和求醫的漢子一起麵對怪物的不是他,已然變成了周老大夫。
那怪物剛剛出現,恰有路過的護法神出現,將怪物打死,把周老大夫和漢子都安然無恙地救下來了。
可是小周大夫夢中才覺鬆氣,心中又有更大的悲痛湧了上來,衝得夢境又一轉。那護法神分明沒有趕來得及時,他爺爺和那漢子都險些死去……
一轉又一轉。
隨著小周大夫的企盼,夢境不斷尋找著可以讓爺爺無恙的變化。
一個變化皆一個變化的破碎,最終定格在他從藥神娘娘那裡得來的噩耗上。
為什麼善心得不來善果?為什麼護法神不能趕來得更快一點?為什麼藥神娘娘沒辦法讓爺爺徹底恢複?為什麼世間要出現那樣的怪物?為什麼神庭到現在都未能清理乾淨它們?為什麼神庭給他爺爺安排的命數,得不來一個安寧的晚年?
悲苦生怨。
凡塵眾生,一彈指間三十二億百千念,善念惡念生滅不定流轉不休。小周大夫心神震動悲痛失望下的一念險惡,被這夢境引導,迅猛地脹大起來。
朔月躲在他夢境的一角裡,臉色煞白。
她看見在小周大夫被夢境引導而生的嗔恨怨煞上,趴著一隻如虛似幻的蝶。
那蝴蝶伸著長長的口器,吸食著愈發濃重的怨煞,夢幻般美麗的翅膀之上,隱現著一個個夢境異獸猙獰的影。
這是蠱。
朔月瑟瑟隱藏著自己,她曾得到過食夢貘留下的信息,猜得到這蝴蝶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她看見蝴蝶悠然扇動翅膀,便在小周大夫的夢境裡掀起一個又一個變化,撩動著那一點怨念風卷燎原,轉變成針對神庭的怨憤。可她並不敢去阻止。
蝴蝶的氣息對每一個擅長夢境術法的修士都帶有可怖的壓製,朔月隻是與蝴蝶同處於一個夢境當中,就仿佛被裝進了一個蠱罐裡。而蠱罐裡的另一方,是一個已經吞噬了無數夢境異獸的蠱王……
過了不知多久,直到一聲雞鳴透進夢裡,夜色儘人將醒的時候,那隻吸飽了怨煞的蝴蝶才滿足地收起口氣,崩散成一片夢幻的鱗粉,飄忽離開夢境,不知何處去了。
朔月慘白著臉離開小周大夫將醒的夢境,匆匆向地神廟趕去。
幸好,幸好這隻是一點夢蠱的鱗粉……如果是那隻夢蠱親至,她隻怕根本沒有逃脫的機會……
夢蠱的鱗粉攜著小周大夫的怨煞,循冥冥當中的聯係,倏忽來到了另一個與世不同的境地——渾沌的境地。
這是一方內蘊於渾沌之道中的小世界,並不完善,介乎於世界與境地之間。那些化身怪異、墮入黑暗的真靈,儘在此中,處於一種生滅不定的狀態。
世界之中,有一棵巨大、猙獰,卻又十分美麗的樹,它的根盤踞了整個世界,又或者說,它的根就是此中的大地。那些真靈就在它的根係上,拚儘一切地爭鬥、向上爬。而失敗者的血肉,就化作了樹的養分,供給給上層的枝條。等到吮吸儘了敗者的一切,那真靈就落到樹根的最底部,從不甘、怨憤、貪求、爭勝的心中,生出這些心念的力量來,然後再借著這些心念的力量,重新向上攀爬。
在樹身上,則又分出一根一根的枝條,每根枝條上都生著大小不一的葉,每片葉都是一個平台,每個平台上,都被一個存在占據,他們從葉上吮吸樹汁,那是根係從下層汲取來的養分。而那些被充作養料的真靈,它們的目的就是向上,爬到葉上,也去做那吮吸樹汁的存在。
在其中一片葉上,停著一隻美麗的蝶。每一次翅膀的扇動,都落下無數鱗粉。
葉片在根係地麵上透下陰影,這些鱗粉就落到陰影當中,催化著在這片陰影裡的真靈愈加貪求、怨戾、嗔恨、瘋癲……然後在這些執念的影響下,生出更多的力量。
這些都是他的養分。
每一片葉的陰影所籠之地,都是葉片之主的領地。
人世間一個晝夜過去,又有無數鱗粉飄忽出現在了這一方世界,它們輕盈地飛向蝴蝶,像一場籠罩了世界的倒飛之雪,迷離夢幻的美景間,它們所攜帶的怨煞亦從涓滴細流彙聚成海,最終,落到了這停於葉上的蝴蝶身上。
這隻蝶是如此的美麗,那由無數血肉供養起的翅膀妖異而絢爛,每一次扇動都閃爍在虛實之間。凝結了怨煞的鱗粉落在蝶翼上,彙聚成愈發濃豔的花紋。詭麗似滴入水中沉落、擴散、糾纏的血與墨。
蝴蝶的氣息迅速膨脹起來,以狂暴之勢提升席卷。他足開始震動,頭上觸須顫如瘋癲。一個個夢境異獸的花紋在蝶翼上隱現,像在地獄血海裡掙紮不休,這超過了它承載的怨煞快要使他癲狂。
但緊接著,他足下那片瑩潤剔透的葉上光華流轉,將這些彙聚於他身上的怨煞又給汲走了。
蝴蝶又平靜了下來。
此境之主已經取走了他要的東西。
眾生皆貪。
求而不得,更生怨恨。
對於有些人來說,那一炷炷燃在爐中的香、一碟碟擺在案上的供、一個個叩在神像前的頭,都是明碼標價的。
願未足,便憤;遭災苦,便怨。
神庭在世間積累了多少功德信仰,就在世間積累了多少怨憤不平。
而今,這磅礴的、由與神庭結緣眾生而生的、針對神庭的怨憤,成了渾沌手中最鋒利的刀。
他彙聚起無邊怨煞,目光幽幽落到九天之上。
凡塵眾生的心念,自然傷不到高高在上的天神。
天神天神、天生神聖。夏蟲永遠見不到冬雪,卑弱凡塵也永遠也觸不及他們的一片衣角。縱怨煞如海,不過鏡中狂瀾,如何能傷到鏡外之人?
可是啊,若是那飄在天上的神明自己走下來了呢?
太陰本不懼於眾生怨煞,可她建立了神庭。
當她以大天尊之名與眾生結緣、為之梳理命氣後,受得神庭功德,便也需承眾生怨憤。
一如曾經的長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