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弦斷的最後一聲響, 並不驚天動地,也不痛心裂腑,它是輕盈柔軟的, 像一片明澈的陽光, 習慣的光亮的人也許都沒有覺察。
墨黑的衣角片片破碎, 和神明一起散做點點明澈的光, 在夜色裡像海上浮動的鱗光。那目中的微光暗了。
太陰霍然變色, 她伸出手,但月輝卻鎖不住那個身影, 她隻捉住了一片陽光。
炎君手上燃起不熄的永焰,托住一片陽光, 但火焰的光亮卻無論如何都融不進那破碎的微光裡, 隻能見它一點一點熄滅。
白帝定不住它、水相留不下它、化芒延不長它。
唯,因果不可有情。
這世間再無長陽。
大青山首的威嚴神聖開始消散。
李府當中的住客們皆若有所覺般一頓,心中仿佛有某種哀茫似的感情,卻又不知從何而來。
“我好像聽見上神的琴……”後李喃喃道。
黑水潭上, 正鎮壓躁動諸鬼的鬼王女須忽然抬頭,她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那曾在九曲河旁、幽冥九泉上點化過她的神明。
淮水畔,正撥弦以助淮水神君平複水脈的餘簡手指忽然一顫,不知為何再也彈不下去,淮水上的龍影昂首看向遠方。
梁地萬應公廟中, 將無數盞心焰聚在一起形成一支明明火炬, 天地異象在平複, 火炬卻突然一顫。
“怎麼了?怎麼了?”“不知道啊!”“我怎麼有點難受?”
冀地當中,胥桓站在老人病狼與殘骨身旁,伸手觸到了一片正在消散的陽光。
青拂、黎楓、常安渡、仰蒼、玄鳥……
廢棄神廟中,丁芹顫抖著撫上額頭, 她感覺到,神印碎了。
那不是隕落,隻是……沒有了必要。
從此以後,因果無情無性,依道運轉,又何必再顯出化身來?何必再說什麼話?何必再關注著誰?
如早已歸道的社土與雲章師,曾經一切重要的,都不再重要,一切在乎的,都不再在乎。
原來是這樣的感受。
最後一點微光熄滅。
……
大劫結束了。
劫氣在逐漸消化,天地之損在愈合,道之缺已被彌合,再也沒有大輪回,春夏秋冬,日月輪轉。
一切好像都歸複了正常。
太陰孤坐在太陰星中,像一座雕塑般長坐不動。天神情淺,本也沒什麼常動的心念。
炎君聖所轉為凡世不可見,白帝離了神庭,水相、化芒,亦不再現世。
除了修補天地所受到的損傷,一切就像劫起之前,天神本也不乾涉世間的運轉。
“長陽……還有可能回來嗎?”灼如烈焰的大鳥落在桐林中。
炎君掌薪火,還會看一看人間的事,但除了寥寥幾個人,再沒有誰能夠得進得到他的聖所。
此時這披著火焰流裳的天神坐在桐木枝乾上,並沒有回答。
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玄鳥歎息。他並非不能接受失去。
從久遠以前,他就已經經曆過最慘烈的失去。
但丁芹還是一直在堅執地祈禱。就像她曾經不相信神明會想要寂滅天地一樣,她現在也不肯相信這就是一切的結局。
她曾經是對的,這一次呢?
“也許……”一直沒有開口的炎君說道,“假使能夠從七情之外,尋到一種能夠使心有所動、不改公允的情。”
讓那歸於道,斷儘七情的心,願意再一次為世間有所動。
可是,七情之外,又何來有情呢?
炎君垂首,有數根因果從他身上延出。
情動心動,便沾因果。
但他所沾的這些因果,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知曉因果運轉的道理,便能知此時所種之因將在未來得到什麼樣的果。
不種惡因,不得惡果。若不作惡,何懼因果呢?
玄鳥無意帶來的種子,將在一年後化作一朵開在他眼前的花。人世間的祈禱,又是會在世間結成什麼樣的果?
天上的太陽星升了又落,人間的草木枯了又發,日夜在轉過,年歲在流淌。
永無春的雪原已不再落雪,在又一年的春風中生出了綠芽。
這是天地的損傷被天神彌合的結果。
春天的綠芽在夏天繁盛,在秋天結子,於是夜裡也有了蟲鳴,枝頭也有了鳥雀,那在雪原深處的神廟,似乎也減了幾分寒意。
神廟中走出來一個高挑的灰眸姑娘,一年又一年,丁芹已從一個少女長成了一個成年姑娘,又在長大之後,不知過了多久。
在這段時間裡,她每年都會來這座神廟看一看,掃去積塵,在祭壇供上一盞燈。
就算這樣壯麗的神廟也會被廢棄,但在這座神廟的每一塊岩石上,都凝聚著千萬年不散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