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遙遙連天遠,草葉起伏出深深淺淺的綠,這是春風行的道。
蒼空浩渺無邊際,既空且遠,不阻不礙,這是流雲行的道。
天高地闊,皆是神明道。
……
“你已經能見因果,知曉該如何化苦了。”長陽在林間漫步,忽而一轉,繞過了前方的蟻穴。
凡塵積苦深重,但化苦不是點著心焰硬莽,強行靠自己的心去化世間的苦。
這世間有因果,亦有修行道。
渡苦不是替眾生承負,也無法承負,慈悲不是如眾生所願,也無法足願。
若能授之以道、教之因果,使心不自苦,眾生亦可自渡。
大河洋洋,像大地上的一筆飛白。
長陽在岸邊停下,渡河於他而言,隻是再輕易不過的事,但他卻沒有動。
這一路以來,他很少使用神通,就算偶有所用,也隻是如給了顧遠歸一杯茶、一個夢這樣不顯異象的法術。
丁芹心中似乎有點明白,卻又想得懵懂,隻模模糊糊猜著神明的用意。
她若有疑惑也會發問,但還沒有直接問過這件事——上神是想要她自己想明白。
此時見長陽停在岸邊,不渡河亦不沿岸走,亦非看風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丁芹不由好奇問道:“您在等什麼呢?”
“我在等來渡我的人。”長陽含笑道。
丁芹不解。
片刻之後,近岸浪花翻湧,一隻大龜浮上水麵,甲殼溫潤古拙,昂起的頭顱與尋常龜類不同,修頸長須,端正莊嚴,和龍首有幾分相類。
“上神欲往何處?我願載一程。”老龜嗡嗡道。
丁芹看著老龜殷殷期盼的目光,忽如醍醐灌頂。
神明不需要眾生來渡,但眾生需要渡神明——種因得果,眾生畏苦,欲得離苦的果,便要種離苦的因。
每一道善念都是珍貴的種子,神明接受眾生的幫助,亦是成全眾生的善念,讓這縷善念種下的因,在來日結成離苦的果。
慈悲不隻是給予,也是接受。
神明為何行走如尋常眾生?因為求離苦、求度脫的正是尋常眾生。
鳥雀以展翅飛翔渡河,行走於地上的牛羊卻無法學,因為他們沒有翅膀。
神明神通廣大,凡塵眾生卻無法學。
故而神明不舉神通,眾生見之,皆可學之。
神明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是在教導解脫的道。
這是慈悲。
“也好。”長陽含笑,跨上龜背,轉頭對丁芹道,“去吧,去吧。”
她已知曉該如何做。
丁芹對河上遠去的身影深深一禮。
神明帶著她走了一程,教她尋到自己的道。
何其珍貴的一程!
淮水浩蕩,分支眾多,在這諸多分支之中,有一條尤為曲折的河道,穿過大青山脈,名為九曲。
清明時節,細雨忽落,雨水薄得像霧,入懷生涼。
九曲河岸旁,一個蓄須的中年男子正舉著油紙傘,護住妻兒,身前還擺有酒菜香燭。
他們是來此祭奠的。
“……當時啊,我就是在這裡遇到那位白衣仙人的。”常安渡說著說著就沉到了回憶裡。
河上那驚心動魄的兩日,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安穩的,大概是因為有人在庇護他吧,那位穿著白衣的仙人,還有……戴著鬥笠的船夫。
他的父親死在河水裡,這麼多年,他已經接受了。在河對岸的周家村時,他收到父親的托夢,那時他就知曉了,隻是不願接受罷了。
說起來,後來梁國最亂的時候,他一個外鄉人亂闖亂撞,一路竟能平平安安,也是不可思議的幸事。
懷中小兒急著聽下文,見他半晌不講,忍不住伸手去揪他爹的胡子。
常安渡吃痛,也不生氣,回過神來救下自己的胡子,繼續往後講:“……後來我又遇到了一次仙人……”
旁邊的妻子把孩子換了個方向抱著,免得再拽他爹的寶貝胡子。
常安渡的故事在他們那邊頗有幾分傳奇。為了尋父,他一個人在世道最亂的時候跑到了梁國,遇到過神仙,也遇到過妖鬼,跌跌撞撞闖了大半年,家裡人都以為他不在了,為免遊魂無歸處,給他立了衣冠塚,正準備出殯時,卻瞧見這麼一個大活人闖進靈堂裡,真是又驚又喜。
不過,卻也不能算完全的喪事變喜事,給常安渡立的衣冠塚用不上了,他父親的衣冠塚卻立結實了。
常安渡的故事講過也不止百八十遍了,家裡人都能背下來,隻有這晚得的小兒還沒聽膩,最喜歡聽他爹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此時又講過一遍,常安渡伸手拿水潤潤乾燥的口舌,聽著妻子在一旁逗孩子:“爹爹能平平安安從梁國回來,厲不厲害呀?”
小兒嗓音稚嫩又亮堂:“神仙厲害!神仙庇佑爹爹平平安安!”
妻子又問道:“那神仙為什麼庇佑爹爹呀?”
小兒的眼睛黑白分明,明亮地瞧著人,說道:“因為爹爹是好人,神仙喜歡爹爹!”
常安渡聽著他們一問一答,思緒不由也隨之跑遠到了曾經那段似乎驚險的日子。
他知道自己的斤兩,作為一個隻會幾分拳腳的普通人,他能從梁國平安回來,五分靠運氣,四分靠李拾兄的幫助,隻有一分是真正靠他自己。像他這種半點法術不會的普通人,梁國隨便一個邪修就能把他解決了。這一趟來回穿行何止萬裡,他在遇上李拾兄之前能安穩度過,靠的就是運氣,能遇上李拾兄,也是他的運氣。
可他憑什麼有這份運氣呢?
常安渡不由又想起他爹給他托的夢,還有船上身著白衣的李先生。
他想起下船前,他已意識到那條船的不對勁兒,於是大著膽子想把李先生一起叫下船。
但李先生並沒有下船,隻是把自己推到岸上,他含笑的聲音像冷霧中的一盞暖燈:
“下船吧,你會一路平安的。”
他的確一路平安了。
為什麼呢?
大約……是因為他那時想要救李先生一起下船的一念善意吧?
他會牢牢記得這個的。
“走吧,該回去了。”常安渡回過神來。他們已經祭祀過父親了,雖然立了衣冠塚,但他還是想帶著妻兒來這條河旁看一看。不止是因為他的父親葬在這條河裡,父親已經轉世了。還因為,他曾在這條河水上見過了神明,他想分享給他們,不止作為一個故事,還有他從這段經曆裡獲得的一些東西。
小兒貪看河邊好風景,還有些不舍回去。
這些年過去,九曲河已不見了曾經的荒涼陰翳,此時春色融融,九曲河嵌在大青山中,山勢重疊,水勢回轉,在清明薄雨中,遠山如墨,玉帶隱現,隻見清麗怡人,的確是一片難得的好景色。
常安渡低頭哄著妻子懷裡的孩子,不經意一抬眼,猛然瞪大了眼睛。
“怎麼……”妻子覺察到不對,隨他轉頭看去,也失了語。
小兒歡喜指著河上:“神仙!神仙!”
九曲河上,一隻屋舍大的威嚴大龜順遊而下,龜背上赫然坐著一個身影,白衣在和風細雨裡拂動,悠然一瞬已從水墨山色裡順流來到了眼前,像是從畫裡落下的神仙。
他轉頭一笑,在山間水上漂過,隻留下一個灑然的背影。
“李先生……”常安渡喃喃道。
……
河水順流奔湧,老龜行得比河水還要快,但他卻一直遊得都很穩當,無論水勢大小、繞過幾個彎,都不搖不晃,寬厚的背甲上也乾乾淨淨,沒迸上過一滴河水,那些細雨落到他背上,都徑自辟了開。
老龜曾經為了護住淮水君府損了根基,後來得到淮水神君的一滴血重鑄根基,如今身具龍形,也有了幾分龍勢,調理水勢不在話下。
他當然知道就算不這樣長陽也能坐得穩穩當當,也並不在意是否有細雨打濕衣衫,但神明能做到是神明的能力,他該怎麼做是他的心。
浩浩長風間,千裡水道倏忽而過,
“就到這裡吧。”長陽拍了拍身下的龜甲。
老龜緩緩停下靠岸,身邊仍是風浪不起。他們已經穿過了河道九曲,來到大青山脈的另一端。
長陽下到岸邊,足邊細草青潤,搖搖墜露,沾濕蟲兒的觸須。
老龜大半個身子沉進河裡,露的頭顱望著長陽,目光不舍。
他本就是安穩隨緣的性子,喜靜不喜動,大部分時候都平和得很,所處水域亦風平水靜,但在這位神明身邊時,他感受到另一種舒暢——奔湧暢快,卻並不躁動。
長陽看他笑:“還想問什麼?說罷。”
乘著老龜走這一程,自然會與老龜結下因果。
但因果並不是需要畏懼的東西。
種善因者得善果,種惡因者得惡果,不想要苦的果,便不要種苦的因,身沾因果又有何可懼呢?
若是執著於無論做什麼都不想得到後果,那豈非與渾沌所謂的“大逍遙”成了同源的貪執?
因果隻是一種規律,像太陽東升西落、河水奔流入海。
選擇因果為道的神明,為了這個選擇,不是早就與世間眾生立下契約,結下因果了嗎?
老龜眨了眨眼,除了感念親近這位上神,他的確還有彆的事徘徊在心。
“上神,淮水神君他……”老龜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問出口,主要是他也不知道這件事是個什麼情況。
大劫結束後,諸淮水水神都盼望著龍君重歸,但淮水神君在清理完水脈情況後,又把淮水丟給諸多水神,自己反而不見了蹤影。
“河水湯湯,湖水淼淼,水勢自有其變,而水常在。”長陽笑道,“不必憂心他。”
其實還是庸城的事。為了那一場能騙過渾沌的局,受淮水潰堤所害眾生不可計數,淮水神君在忙著了結這一件事的因果。
等他忙完了,自然也就回來了。餘簡也在幫他。
說起來,論起戰鬥,一百個餘簡捏起來也不夠孟懷打的,但在這件事上,反而比孟懷要強得多。
得了長陽的話,老龜安下心來,慢慢沉下水不見。
斜風細雨間,長陽沿著山脈徐行。
大青山脈綿延舒張,起伏柔和有勢,這是大地的脊梁。
曾經他以足步串通地脊,卻還沒有走過這裡。那時他是自李府那條支脈走到主脈,從主脈的半截踏過了前半條地脈,後麵的餘脈則是借地脊串通的力量一起震通的。
穿過九曲河,就進入了梁,大青山脈的後半截,就是從梁綿延到了隋。
長陽在人間行走,不隻是行與眾生看,亦是行與天神看,舉步皆道。
因果無需畏,七情落何往?
慈悲是什麼?
天神難道不懂嗎?
他們怎麼會不懂呢?若非如此,天神為何會甘心消隕?
他們隻是未曾想過,那似乎無情無性的道中,一直有一條道。
如今他們見到了。
長陽在細雨迷蒙裡抬頭,看向大青山脈的尾端。
一個身著杏黃衣袍的身影正站在那裡,氣度沉厚安穩,麵容寬宏平靜,見他看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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