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花了半個月時間,韓琦竟然能趕在新年之前，把涉嫌貪汙的名單拿到手。
他站在下首，把名單交給官家身邊的黃門。他等待官家作下一步的判斷,一半思緒卻想到桑家瓦子的李行首。
李行首是一個好人。
那日午後，風特彆大,屋子裡燃燒著暖暖的熏香。她把自己三年來收到的帖子和禮單都放在一個匣子裡頭，親自遞給韓琦。
“韓官人是做大事情的,你們男人的事情我也不懂。”她沒穿精美的蜀錦,而是換上一條素白的綢裙，“若是這些能幫到你，你且拿去。我看過的人好多,也不一定看得準，隻覺得韓官人是能濟滄海的人。”
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除了“雲想衣裳花想容”，這是李錦兒最喜歡的一句詩。
她愛李太白讚美貴妃的詩,曾幻想這是大詩人為她而寫的。她又愛李太白的誌向和才華,心想若是自己遇到這樣的男人,一定要幫他一把。
她出生在江南,祖輩據說是能織錦的能人。可惜她沒遇著發達的好時候，自幼被帶來東京，像一朵豔麗卻頹敗的花,開在這瓦子的勾欄。
等她發跡之後，她喜好穿織錦衣裳，喜歡一切價值昂貴的好東西。她有好多東西，她用金銀綢緞把自己包裹起來，以為這樣就是好日子。
直到那一日，韓琦隱晦地給她提起,朝中似乎有人貪汙。這些人貪的錢，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並非他們靠自己努力掙來的。
“先帝最是簡樸，他怕朝中有晉朝那種鬥富的不良風氣，詔令禁止使用銷金服飾。先帝有一個妃子，她違禁穿過一次銷金的裙子，被先帝罰去做道姑。”韓琦裝作不經意地說，“當今和先帝是一樣的性子，官家怕勞民傷財，明明庫裡有新貢的蜀錦，他偏不穿，就是放著。”
李行首不理解：“官家不穿好衣裳？”像她這等人，掙了幾個錢，都想穿得更加漂亮。
韓琦親手給她點了一杯茶：“不然怎麼是官家呢？官家想當聖人。”
尋常皇帝守孝幾個月就算了，官家放出狠話要守孝三年。偏偏他說到做到，有大房子大宮殿不住，非要搬到荒草淒淒的郊外去住。宮裡有幾個美貌的禦侍娘子，官家一個都不帶，全將人放出宮。
他還允許那幾個女子嫁人！
韓琦不由得佩服，就這種胸襟，可沒幾個男人做得到。
“官家是一個好人。”李行首不曾見過高高在上的天子，但她對於這樣的人是敬佩的。兩位皇帝為了國家，都過著儉省的日子，她反思一下自己，她著實做得不對。
她喜好華麗，從前沒有多想，隻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她的錢從哪裡來？
她的錢從客人手裡來。
那幾位客人憑什麼有那麼多錢？
她知道官家在省錢，他過得苦，省下來的錢卻沒用到實處，都被底下那些人貪了。若是這些錢能落實，她的家鄉也不至於被天災擊垮，她小小年紀與父母失散，被人賣到東京……
若是她沒到東京，她會不會在家鄉的水田，摸著夏天的菱角，吃著秋天的藕？
往事不堪回首。
李行首雖然貪圖享受，但她讀過詩書，心中存有大義，倒比尋常男子強上不少。她深思熟慮好幾日，終於做出決定——
她要舉報！
她願意舉報那幾個蛀蟲！
她不要讓蛀蟲繼續吞吃國家的東西！
即便是她事後會遭到報複，她也不後悔。她這輩子享受過美食華服，該吃吃該玩玩，什麼都體會過，也算不枉此生。
她有什麼遺憾呢？
李行首讀過香山居士的《琵琶行》，琵琶女嫁人之後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她從未想過嫁人，將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若是她能清清白白地從勾欄出去，她想要一處窗明幾淨的院子，院子不用很大，但光線要溫暖而舒適。
她要在院子裡擺上繡架，閒時繡兩針，她喜歡白色的茉莉花，卻怎麼也繡不好。她還想要一間書房，下雨天在房間裡看唐詩和宋詞。等看書累了，她便在案旁削菱角吃，菱角殼很硬，她大半天削不好一個。
她還想收養一個孩兒，男孩女孩都好。她想帶孩子去買果子，吃曹婆婆家的肉餅，吃鹿家的鱔魚包子。她在勾欄裡要跳舞，總是要壓製食欲，生怕吃太多會發胖不美。
等上元節的時候，她會帶著一袋子零錢，去集市關撲。
不管輸贏，撲個開心就行。
韓琦被李行首的大義所撼動，為她在皇帝麵前說情：“……她的品行不壞，隻是婦人無知罷了。李氏違規使用蜀錦等物，皆因不知其違製，日後定不會再犯，求陛下寬恕！”
“朕不罰她。”蕭靖看著韓琦搜集到的證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李行首給的。甚至還有一些，是李行首從小姐妹房中偷到的。
東京第一行首的塑料姐妹，都是才色雙絕的佳人。
“你且去問問她，願不願意離開勾欄。隻等開封府的人行動，恐怕她以後的日子很難熬。這次算她立下大功，朕能幫她從瓦子脫離出來，讓富弼重新開一個李錦兒的良民戶籍……還有她那一雙腳，莫要再纏了，小腳不美，會帶壞風氣。若人人以破壞身體為美，以後不堪設想。”
“多謝陛下！”
韓琦打心裡卻替李行首高興，他和她結交雖然有利用的成分，但他欣賞她的為人，願意幫扶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