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那句話後,溫良瑜並沒有給賀恒反應的時間,直接轉頭與那些老太妃噓寒問暖了起來。
之前因為碰上了宮廷兵變,他被原主軟禁在養心殿中不得脫身,而前一陣子又是政務纏身,他便也許久沒有去慈寧宮附近探望過這些老太妃了。
如今還居住在慈寧宮的這些妃子多半膝下無子,當年溫良瑜母妃去逝的又早,她們看溫良瑜可憐,時常也會帶些吃食衣物去探望他,也算是對他有眷顧之恩。
所以這會兒見著了,倒是分外熱絡,幾人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雖然溫良瑜如今已是獨擋一麵的帝王了,但在那些個老太妃的眼裡,他依舊還是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她們還記得以前每到立冬,京城下起了雪,天氣開始轉冷後,溫良瑜就喜歡把自己裹在被自己裡捂得嚴嚴實實的,捂得像隻小熊一樣,怕冷怕都不肯出門。
於是為首的那婦人又關切地囑咐溫良瑜道:
“陛下,再過幾日便是大寒了,您自小就體寒,到時候記得加幾件衣裳。”
“您小的時候,菀妃每到這個時候就頭疼,總是和我們抱怨您不肯出門,不管她怎麼哄您,您就是賴在寢宮裡不肯出去......”
說到這裡,她心中忽然“咯噔”了一下,這才突然意識到再過幾日便是大寒,而一月二十號又那一天碰巧是溫良瑜母妃的忌日。
當年溫良瑜的母妃便是因為感染了風寒後醫治無效才不幸離世的,而每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也難免變得低落。
往往都是說著無心聽者有意,老太妃意識到自己不應該這樣提及對方的傷心事。
果然下一秒,溫良瑜的臉上眉眼低斂了下去,人也變得沉默了起來。
見狀,老太妃語氣一頓,聲音也愈發低下去,“陛下,再過幾日便是菀妃的忌辰,您不要太過哀愁,若是她泉下有知,必然也是希望您能健康開心的......”
“嗯,朕知道。”溫良瑜神色淡淡地應了一句,“過幾日我去看看她。”
“你們也要好好保重身體。”
隨後他們沒聊多久,幾位老太妃便因天寒風大的原因向他請辭回宮了。
幾位老太妃離開之後,溫良瑜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剛準備和賀恒一起離開的時候,懷裡便突然被人塞了一個東西,他低頭一看,發現那是一隻用彩紙折的小兔子。
兔子的兩隻耳朵長長的,尾巴像個球,往凳子上一放還能自己立起來。
隨即頭頂傳來了男人低沉的聲音,
“陛下,你看它和你真像。”
說罷,賀恒又往溫良瑜這邊挪了一下,這下兩個人挨在一塊,還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
他剛才便察覺到了對方情緒上的變化,這才想到折個兔子來哄小皇帝開心。
溫良瑜看著懷裡小巧可愛的彩紙兔子,方才低落的心情頓時也去了大半,他小聲嘟囔道:“哪兒像了?”
這兔子這麼胖,像個球似的,他哪有這麼胖?
賀恒勾了勾嘴角,“你一到冬天就喜歡把自己裹成一個球似的。”
溫良瑜下意識地出聲反駁,“我沒有......”
然而他低頭掃視了自己一眼,卻發現自己隻能小幅度地轉動脖子因為上麵還套了一圈狐裘圍領,圍脖上隻露出了半張小臉,兩隻手也都揣在袖口裡,襖子外麵還套了件披風,這麼低頭看下去,好像連腰都沒有那麼明顯了。
還真......挺像個球的。
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溫良瑜臉上露出一個懊惱的神情。
於是懊惱的他將原本塞在廣袖裡的手給抽了出來,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怕冷。
可就在這時,一陣寒風吹過,溫良瑜露在外麵的那截肌膚泛起一股蕭瑟的寒意,他又不好意思再把手掌給塞回去,隻能下意識地攥成拳,白皙光潔的手背上依稀可見青紫色的血管脈絡,在寒風中似乎還有些微微泛紅。
下一秒,
手背突然傳來了溫熱的觸感,一隻修長而有力的手掌覆了上來。
賀恒先是將他的掌心包在手裡,隨即又將手掌展開與他十指相握。
這一瞬,溫良瑜感覺自己的心臟又不聽使喚地劇烈跳動了起來,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他的胸腔。
他下意識地抬起眼眸,便對上了男人溫潤的雙眸,
賀恒的神情看起來很認真,而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的溫柔,
“陛下,不高興的事情不用都藏在心裡,你也可以說出來......”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一直都在。”
溫良瑜眼瞳微顫,裡麵倒映著對方的身影,心口在這一刻仿佛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賀恒的這句像是一道符紋一般被他刻在了心尖。
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清晰而有力的心跳聲,
“好。”
·
大寒那日,
皇宮中的雪下得非常大,幾乎就要迷了人的眼睛,石板路上都鋪滿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地麵濕滑且崎嶇,路況變得十分艱險。
溫良瑜在外麵還沒走幾分鐘,發絲與睫毛上就結滿了一層細密的冰晶,他將手揣進寬大的袖口,在寒風中忍不住哈了一口氣,呼出的霧氣立馬就在空氣中結成了寒霜。
隨即他在劉福源的攙扶下跨過祠堂外高高的門檻,
先帝的妃子死後會被賜予諡號,而她們的靈牌就被放置在這宗祠之中。
而這裡的偏殿中放的便是他母親菀貴妃的牌位。
寒風一陣陣地刮過,門板被吹得“嘎吱嘎吱”作響,灰黑色的宮牆後是一株光禿禿的枯樹,更凸顯這裡的孤寂蕭瑟。
望著此情此景,溫良瑜的長睫微顫了兩下,心中難免生出些許落寞之意。
他的母妃在生前便不受寵,自溫良瑜有記憶起便鮮少見到母親露出真正開心的笑容。
她像是一株被罩在水晶玻璃蓋下的薔薇,在失去了養分之後,花瓣日益凋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最終被抽乾了生命。
而死後她又被獨自葬在遙遠卻又冰冷的皇陵中,除了自己以外從來不會有人記得一月二十號這一天是她的忌辰。
想到這,溫良瑜微垂著眼簾,輕歎了一口氣,朝祠堂中走去。
然而當下人為他推開偏殿中的門時,溫良瑜一下子愣住了,
因為他看見偏殿裡麵的香火正旺,隱約還可以聽到頌齋念佛的聲音,是一道溫婉清冷的女聲。
“陛下,這......”饒是一旁的劉福源也愣了一下。
溫良瑜與他交換了一個困惑的眼神,隨即循著那道聲音走了進去。
偏殿內正在上香女子滿頭烏黑的鬢發由一根寶藍色的簪子簡單地挽起,她穿著一身素色的衣裳,裝扮簡約而不失貴氣,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鬟。
在見到溫良瑜的一瞬間,她先是一愣,隨即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輕聲細語地喚了句,“陛下。”
對方的麵容在溫良瑜看來卻顯得分外陌生,他在腦海中思索了許久,才想起了這是他後宮中的安貴人。
因為幾乎不怎麼去後宮的緣故,他也不怎麼記得那些妃子的長相。
隻是他完全沒有料到,對方竟然會記得自己母妃的忌日,並在這大雪天氣獨自前來祭拜。
想到這裡,溫良瑜清咳一聲,衝她說道:
“不必多禮。”
“謝陛下。”安雅輕聲應下,隨即緩緩抬起頭來。
然而在她抬起頭的瞬間,眼眸中閃過了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微妙神色。
但這神色轉瞬即逝,下一秒安雅又恢複一貫的溫和。
隨即溫良瑜打量了一圈她周遭的環境,發現她身邊除了一個丫鬟以外連個侍從都沒有帶,便又問道:“你可是獨自一人前來?”
“嗯。”安雅點點頭,“臣妾沒有忘記今日是淑仁貴妃的忌辰。”
隨即她十分貼心取過一旁點燃了的香,將其遞到了溫良瑜手中。
“你有心了。”溫良瑜接過她手中的香,走到靈牌前開始祭拜。
而安雅則十分安靜地候在一旁,隻是沒人注意到整個過程中,她的餘光都緊隨著溫良瑜的一舉一動。
事實上,
她今天之所以會在這裡“巧遇”皇帝,並非隻是一個巧合,而是蓄謀已久的故意之舉。
作為被次輔王敬淵所推舉進宮的妃子,她與所有人一樣,都沒有得到皇帝的寵幸。
自從那次被賀恒攪和了計劃之後,王敬淵停止了明麵上的勸諫,可始終沒有停下暗地裡的謀劃。
在他的意識觀念裡,溫良瑜作為一國之君不可能不立後,更不可能沒有子嗣。
而這一切隻是時間早晚問題,既然如此,那他絕對不能讓他旁人占得了先機。
但小皇帝性子倔,不願意納妃立後怎麼辦呢?
在王敬淵看來,一旦溫良瑜有了孩子,那麼這一切也就不攻而破了。
想通了這點之後,他轉而將目標放在了怎麼讓自己安置在後宮的妃子懷上溫良瑜的孩子這一件事上。
若是安雅能懷上他的孩子,那他何愁日後不能在朝堂上脅迫對方立後?
於是這才有了今日這麼一出,
在王敬淵的特意囑咐下,安雅獨自前往祠堂祭奠溫良瑜過世的母妃,兩人便有了“巧遇”的機會。
待溫良瑜祭拜完轉過身時,安雅已經完全收斂起了剛才微妙的眼神,又恢複了一貫淑賢的神色,朝溫良瑜露出一個微笑道:
“陛下可是準備回養心殿?”
“嗯。”溫良瑜點點頭,隨即又轉過頭衝身後的侍從說,“先將安貴人送回寢宮。”
畢竟這天黑路滑的,從祠堂到後宮各苑的路又長,不管是出於對方來祭奠他母親的情分還是禮節,他都不好叫對方獨自一人摸著黑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