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我沒良心。”
房間裡安靜下來。
這四合樓的牆壁隔音效果並不好,即便四樓已經算是四層中的“貴賓層”,一牆之隔仍舊能聽清裡外的聲音。
於是房間裡剛安靜了不到半分鐘,丁玖玖便停到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停到了門外——就在她身後一牆之隔的地方。
似乎還遠不止一個人。
緊隨其後,話聲也傳進了她的耳朵。
“寒總,這就是少爺的房間了。”
“嗯,他在嗎?”
“來之前已經提前跟少爺打好招呼了,他現在應該正在房內。”
“嗯。”
短暫的交流結束,沒等丁玖玖回過神,“篤篤篤”的震動,從她耳朵旁邊的門板上傳回來。
丁玖玖因為情緒而遲滯的大腦終於恢複工作,快速處理了之前接收到的對話信息後,丁玖玖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剛才進門前,寒時似乎把自己誤當做彆人似的冷淡反應。
……或者,那不該說是冷淡,而更近乎於冷漠的疏遠。
而真正被疏遠的對象,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嗎?
丁玖玖眼神一時複雜,她遲疑地抬起手,輕推了推像是完全沒聽見外麵對話聲與敲門聲的、仍舊緊抱著自己的男生。
那人身形微動,總算是有了點反應。
寒時在女孩兒耳邊輕歎了聲。
“為什麼每次,總是有人打擾我親近你?”
那人聲音壓得低啞,但丁玖玖還是被嚇得不輕——這牆壁的隔音效果實在太差,她更沒法想象這話如果被門外的素未謀麵的“寒總”聽到,對方會有什麼反應。
所幸外麵似乎並未聽到。
丁玖玖把聲音壓到最小,“我要不要……去洗手間躲一下?”
“不用。”
寒時直身,眼睫垂壓下去,蓋住瞳子裡掠過去的淡淡嘲弄。
“……不必在意他。”
話這樣說,身體反應上寒時也是這樣做的——尾音剛落,他便側過身,仍是輕抱著女孩兒,空餘的左手往旁邊門把手上一落。
門開一縫。
丁玖玖眼睛都睜得微圓,發懵地盯著寒時,卻一個呼吸都不敢多,隻敢無聲用眼神質問。
寒時垂眼見了,莞爾,伸手摸了摸女孩兒柔軟的短發。
“沒關係。”
語畢,他抬眸,沿著那並不寬的縫隙望出去,薄唇微挑起冷然的弧度。
“我有客人。東西放在外麵,你可以直接離開了。”
這全然冰冷的語氣,讓丁玖玖驚怔地抬頭看向寒時。
“…………”
門外那位“寒總”的反應如何不得而知,背抵著牆壁的丁玖玖豎著耳朵聽,本以為會聽到暴跳如雷的發怒,卻等了好幾個呼吸也沒半點聲響。
倒是隻有似乎隨行的其他人尷尬而苦口地勸——
“少爺,寒總舟車勞頓了一路,您怎麼也把門打開,讓寒總進去坐坐吧?”
聽這反應,對方顯然也已經熟悉了這父子倆的溝通模式。
丁玖玖愈發有些茫然了。
而寒時隻嗤笑一聲,“發話讓他舟車勞頓趕來一趟的,應該不是我吧?……所以他既然不是為我來的,我有什麼必要見他?”
門外之前開口的人噎住了,尷尬地退到一旁。
而那個“寒總”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卻是與之前敲門前一般無二的平靜淡定。
似乎對於這個獨子的“不敬不孝”,對方都毫不在意,隻出聲道——
“如果是必要的客人,便引薦一下,這是禮數。”
“……”
一句話裡就藏著兩麵的機鋒,寒時聽了,輕嗤一聲,語帶嘲弄。
“引薦不需要,不過彆誤會——不必要見的不是她,是你。”
“少爺……”
門外隨行的聽動靜都快哭出聲了。
丁玖玖卻無聲地仰著臉看身前的男生。那人眉眼間的笑意都涼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不敬。
可她已經很了解他了。
所以她知道,他的不敬下麵,一定藏了很多很多讓他自己都痛苦而隻能以故作嘲弄掩蓋過去的血淋淋的傷痕。
門外勸告的聲音似乎被攔住了,那位“寒總”的聲音從頭到尾都平順淡定。
“既然不想見,那便罷了。走吧。”
話音起時,腳步聲起。
話音落時,那腳步聲已經遠去。
不帶一絲猶豫。
而從頭到尾,丁玖玖也沒有聽見一個字的關心。
——
仿佛誠如寒時所說,那個人來,隻因為有人發話,而不是為心係自己這身處山區的獨子。
想起昨晚電話裡自己媽媽的千叮嚀萬囑咐,丁玖玖一時心情複雜得像是打翻了調味瓶。
直到身旁門被男生伸手合上,一聲輕響,才叫回了丁玖玖的神智。
她倉促抬頭,去看男生麵上的神情。
然而剛一抬眼,便撞上了那人壓下來的視線。
見女孩兒神色已無之前的黯然,寒時笑著垂眼,“早知道他一來,你就會被嚇得忘了那些不高興的事情,我該催那司機快一些的。”
見男生反身往房間裡麵走,丁玖玖遲疑地開口:“真的不見一麵嗎?……之後你還要在山區裡待一個多月的。”
寒時聞言薄笑了聲。
“彆誤會。就算不進山區,一般來說,我們兩個月也不會見到一麵的。”
丁玖玖怔怔地望著房內。
男生沒回身,於是她便也看不見,那漫不經心的語氣後,到底是以怎樣的神情說出來的。
丁玖玖沉默好一會兒,才猶豫著問出口:“你和你父親的關係,很不好嗎?”
寒時聞言一笑,淡而無聲。
他坐到床邊,手臂撐在身後床榻上,身形微微向後仰著,修長的頸線繃起隨意而淩厲的弧度。
“沒什麼好不好的。他不關心我,我不關心他,跟兩個陌生人一樣,隻可惜還要被老頭子壓著,在外人麵前互相假作‘父慈子孝’……所以或多或少,私下相見就有些彼此嫌惡吧。”
“那你……你怪他們嗎?”
“他們?誰?”
丁玖玖無意識地緊皺起眉,“你的父親,還有……那位夫人。”
男生聞言,向後仰身笑起來。
“我的父親啊……他光輝了半生,我大概算是他唯一的失誤了。而且很遺憾,作為他唯一的汙點記錄,我的存在還會提醒他很多年。所以就算要怪,可能也是他怪我。”
寒時笑意一淡。
“至於夫人,說到底,她對我也沒什麼不好的。既不是親生,她已經算仁至義儘,我不怪她——生下我然後拿我要挾寒家、換了錢以後就拋開我跑路的女人我都不怪,有什麼資格怪另一個忍了我二十年的人?”
“…………”
那人的話落後,丁玖玖長久地沉默下去。
她刻意想忘掉的兩人真正的初遇,在這漫不經心的疏懶語氣裡,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腦海內回放起。
至今做夢也不會忘的,當時那個男孩兒眼神涼然地一步一步走下泳池,讓那水沒過他足、腿、腰、肩、頸……
那是她做夢時都會被驚醒的眼神。
所以這麼多年後偶爾回想起來,丁玖玖時常還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已經記錯了……一個八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的目光呢?
然而此時此刻,看著笑得漫不經心地倚在床上的男生,丁玖玖仿佛又一次看見了那個男孩兒、又一次回到了那個水冰涼的泳池旁。
她的心窩被那個目光震得麻木地生疼,像是要汩汩地湧出血。
也就像那時的反應一樣,她的身體不受控地走過去,一直停到那人麵前。
——
女孩兒躬身抱住了怔住的男生。
她抱得很緊很緊,像是拉住了十二年前那個隻有八歲的男孩兒。
她聽見自己重複了一遍那時帶著哭腔的話——
“彆放開……好不好?”
而這一次,她又加了一句。
“寒時,我會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