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自北地而來的風又乾又冷,來往的兵衛搓一搓發麻的手,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繼續巡邏。
這處是蘭昉城的邊防營,傍晚時分明衷皇帝一行人路遇北岐黑甲騎兵,雖說有驚無險,被一個路過的少年給救了,但車馬受損,暫啟不得程,遂在就近的營中暫歇,待明日一早再回城去。
主帳裡君臣幾人淺酌幾杯,簡單問說了些邊境正事,用完晚飯便各自散去回帳歇息。
宣平侯夫人文氏這幾日受了涼,夜半咳嗽難以安寢,起身去灶台取些常備的驅寒雜湯。
路過平日兵士訓練的木架高台,聞得上方衣物簌簌,她下意識抬眼看去,不禁稍稍駐足。
那少年六識敏銳異常,有所覺,偏過頭看了一眼,一見著她又轉了過去,並未出聲兒,似正望著天際暗沉的夜色和雲中微現的月光。
文氏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少年。
像是鼎盛世家裡玉墨文書養出來的公子,又像是遊走江湖清風玉樹的劍客。
她心裡存著好奇,去廚房喝了大鍋裡熬好的雜湯,回到營帳裡推醒了丈夫,問起對方身世來。
宣平侯累了一天,白日還受了些皮肉傷,聽得問話半是清醒半是昏沉,搖搖頭,“我哪裡知道啊,看情況他怕是在哪兒磕了頭,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等回了城,你去找幾個好大夫暫且先給看看吧,千萬莫要怠慢了。”
文氏一躺下,“知道。”
營帳的燈火歇了一大半,外麵的人卻還坐在木架子上出神。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腦子白茫茫的一片,竟像是比雪還要光亮些。
這種空蕩蕩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沒有定處,也不安穩,哪怕明明來了睡意,也根本躺不下去。
他在外麵坐了一晚,整夜沒睡,隻做閉目養息,第二日一早,在太上皇的熱情叫聲下,隨著車隊一起進了蘭昉城。
明衷皇帝與太上皇要在城中住上一段時日,他便也跟著一起留了下來。
一個失去了過往的人,隻能跟著感覺,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那個鬢發斑白的老人身上。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也許跟著他就找到一些記憶也說不定。
蘭昉城的屋舍都不高,他白日多坐在屋頂,能窺得城中全貌,看長街路人往來熱鬨,晴空白雲大雁穿行,能稍解心中沉悶。
明衷皇帝常在下方庭院用茶,太上皇伴隨在側,長籲短歎說道:“那小子在上頭又待一整天了。”
見明衷皇帝隻顧著手裡的杯盞,也不應話,他再道:“整日也不說話,就這麼坐著,真像個傻子似的。”
明衷皇帝瞥他,沉聲道:“若傻子都是這樣的,這天下間的人個個怕都是連傻子都不如了,尤其是你。”
太上皇噎了一下,撓了撓頭,“兒子也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您看人該怎麼安排,也不能叫他一直這樣。咱們連個名兒也不曉得,整日這小子那小子的叫,也不是個辦法。”
明衷皇帝道:“先看看大夫怎麼說吧,城中不是叫人去尋,總能找到線索蹤跡。”
他們說話聲音不大,但他卻也一字不落地聽了個全。
他隻是忘了些東西,並不是成了個傻子,對於那二人所言自是樂見其成。
宣平侯夫人很快就找了城中最好的幾個大夫,與他幾番探脈看診,喝了不少藥,紮了不少針,可惜一連多日下來也絲毫不見得有效。
奉命去查探的人也陸陸續續回來了,皆是一無所獲,他像是憑空出現在城外的那棵柳樹下,沒有人見過他,也沒有人知道他,雁過尚且留痕,偏偏這裡出乎意料的,找
不到與他有關的哪怕一絲蹤跡。
聽著裡麵的回稟聲,他出了會兒神,有些失望。
他沒有身份,查不到戶籍,也沒有路引,明衷皇帝便將他以“楚郢”二字掛在了宣平候名下。
宣平候夫婦駐守邊線,一時半刻回不了京都,他便跟著明衷皇帝一路南下。
在外遊曆一年有餘,路途所遇的郎中遊醫,試過的偏方古方也有不少,卻還是沒有效用,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想,他應該不是得了什麼病,受了什麼傷,也許隻是純粹地忘了些東西,付出了些代價。
興平三年,宣平侯返往京都,明衷皇帝接到消息也啟程回京。
至此之後,他便成了宣平侯府的一份子,雖然看起來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但似乎也算是有了一個家。
兩位皇帝在京裡待不住,過完年便又要離開,他沒有同行,而是留在了侯府。
宮裡禦醫看遍了,他便也想著是時候也該放棄了。
宣平侯夫人文氏接過下人按著藥方子新熬好的藥,輕輕擱在桌幾上,“楚郢,人總得往前看。人這一生啊,越是執著於什麼,越是為什麼所困,難得順其自然。”
侯夫人常年待在邊疆,見多了生死,比起京中人自多一份果決與灑脫,在她看來,“沒有什麼是比活著更重要的。”
沒有過去又如何,忘記了又怎麼樣,隻要活著,時間就會衝淡一切。
就像幾年前,她會為了兒子的死而痛不欲生,現如今站在一方牌位前,也能心潮平靜了。
他明白這個道理,但又情不自禁地想知道曾有一個怎樣的過往。
萬一,有人在等他呢?
萬一,那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呢?
萬一錯過了,有朝一日再想起來,他又是不是會追悔莫及?
這些他都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所以會恐懼,也會難過。
但事到如今,除了順其自然,他似乎也彆無他法了。
他端起藥碗,慢慢倒進窗台上的花盆裡,看褐色的藥汁,垂下眼簾突然有些難受。
以後,他就是宣平侯府的楚郢了,他的前半生也許再也找不回來了。
……
在宣平侯府的日子,無聊又孤寂,侯夫人給他請了授課的夫子,大抵以前他曾經看過不少書,很多東西一接觸,自然而然就會了。
夫子在府裡待了兩天,便辭行離開。
他每日除了練劍便是看書,待在院子裡甚少出門。
侯府裡人少,宣平侯除了已逝長子和他這個養子,便隻有一個楚二這一個庶子。
楚二娶的是蘄州蘇府的嫡出姑娘,侯夫人並不待見他夫婦,但對二人膝下的一雙取名叫長庭和華茵的子女倒還不錯。
楚長庭就和一般人家的公子沒什麼兩樣,倒是楚華茵有時看他的眼神比較奇怪。
至於為什麼,他不得而知,約莫是小孩子的好奇?
宣平侯是在興平八年去世的,楚二不擅武藝,在朝中掛了六品通議大夫的閒職,在侯夫人與聖上的一致想和下,爵位落到了他這個掛名嫡子上,至此,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駐守北方邊境。
第一次見到那位從盛州來的表小姐,是在興平十八年的夏
天,北岐與大靖關係和緩,他留在京裡,擔了個太子少傅的名兒。
那一日正好往東宮去,出了涼星院的門,站在湖邊回廊。
隨著侍女走來的人,身穿一襲淺素色的長裙,髻邊簪了一朵淡青微白的絹花。
他愣了愣,她和鴻臚寺卿家的溫小姐很像,但莫名地,總覺得有幾分不同。
這個感覺,就像當年他在蘭昉城外見到明衷陛下,見到將軍府的師老爺子一樣。
久違的熟
悉感。
去了東宮,他捏著書出神,想不通這裡麵的關竅。
太子笑道:“少傅,你這是怎麼了?”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太子卻揶揄道:“聽說父皇想為少傅指婚,你若有中意的,還是早些說,省得他亂點鴛鴦譜。”
指婚?成親?
這些年常有不少人在他耳邊提起這些話題。
“臣已經與聖上說清楚了。”
他沒有成婚的心思,也沒有想要過一輩子的人,這十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
辰時練劍,午時飲茶,晚間閒坐發呆,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的。
宣平侯府因為來了兩位表小姐和表少爺而熱鬨了起來,府中大小事多是二夫人蘇氏料理,他也沒過多關注。
楚長庭和寧家表小姐私下往來,楚長庭和溫言夏突生事端,楚溫兩家結親,家裡鬨騰不斷,寧家表小姐名聲漸敗,京裡熱鬨非凡。
這些和他都沒有什麼關係。
當寧家那位表小姐到涼星院來時,他剛用完了藥,坐在榻上下棋。
這位表小姐似乎鐵了心要辦成事,他叫人把她扔了出去,到不想二夫人蘇氏借機生事,將人直接趕出了府去。
自那以後,他便沒再見過她了,他並不喜歡管事兒,除了東宮便待在府裡,其餘時候,很少會出門去。
再一次見到她,是在大半年後的朝政殿上。
寧家的表小姐成了國師。
比起滿朝的訝然喧嘩和激烈言語,他愣著神,久久挪不開視線。
在十幾年的漂泊不定裡,似乎終於有了一個歸處。
明明是同一個模樣,卻偏偏又是不一樣的。
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理由,也許是命中注定。
有些事情說不清楚,也道不明白。
………
成為國師出乎寧莞的意料。
因為衙門擊鼓說起地動之事,她被以“動搖民心,妖言惑眾”罪名收押在牢中。
地動終於還是來了,一場災禍,觸目驚心,她在牢裡也差點兒被砸死沒命,雖然心裡那道坎兒過去了,身上卻也著實受了一番罪。
傷還沒養好,倒莫名其妙被明衷皇帝欽點成了國師。
地動損失慘重,傷亡頗多,朝臣又豈會因那在縣尉府的一言兩句就認她的身份,聽著此起彼伏的聲音,她覺得很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那個宣平侯。
一直盯著她,奇怪得很。
她對宣平侯府的人都沒什麼好感,也不願過多交集,很快就彆過眼。
……
皇城共事總免不了見麵,即便總是一副冷淡的顏色,他每每見著,心裡也能生出些莫名的隱秘歡喜來。
可是到後來,她卻逐漸開始冷漠,愈發不假辭色。
甚至於聽見他的聲音,都會皺著眉麵無表情地避開。
他無措,卻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她不高興看見他,也許,他應該主動避開。
……
看著和丈夫那相同的一張臉,她總忍不住出神,楚郢應該有著裴家的血脈,裴家隻有一個裴中鈺,十有八|九是他的
後代。
長得一模一樣,還有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萬霜劍,怎麼可能不是呢。
她的丈夫在她離開後,應該有另外一個人相伴終生,相守到老,同穴共眠。
她是理解的,也是讚同的,他們兩個人隔得太遠了,也不可能攜手同舟,沒有人應該為誰耗上一輩子,那樣太沉重了。
於她而言,他已經死了,於他而言,她也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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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該有一個相知相守的人,應該好好地過完一輩子。
一個人的路是孤獨的,如他那樣少言冷淡的性子,有人在身邊相伴,才好的。
但哪怕這樣想著,還是不免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