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1 / 2)

從婢女手中接過稍微有些發燙的陶碗,阿生猶豫了半天都沒決定要不要往裡麵撒更多的阿莫西林粉末。她能夠做手腳的時間就隻有她端著薑湯從梅園正院門口到曹騰病房門口的這麼一段路而已, 機會轉瞬即逝。

如果能夠再見見祖父就好了。

她跪坐在內室和外室之間的過道裡, 小手把藥粉包攥得死緊。因為太過糾結, 所以阿生並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 過道裡的下人都已經走得一個不剩了。

阿生第三次抬起右手,又放下。這時,就聽見青伯的聲音:“小二郎君進來吧,莫要浪費了好藥。”

阿生一驚,用白紙包著的藥粉包差點掉下來。她稍微收斂神色,才端著湯碗進入昏暗的內室。三日不見,屋子裡增添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不是真的有物品**,而是,某種精神上的壓抑和潰散。牆角放著三個火盆,裡麵有絹帛、竹簡燃燒後的灰燼。

祖父半躺在房間最裡麵的榻上, 周圍沒有點燈, 又是在窗戶光線的死角,因此身形模糊得很, 依稀能夠看到黑色的輪廓而已。

“祖父?”阿生上前兩步,羅襪踩在席製的地麵上發出“嘭嘭”的撞擊聲。

“你的神藥沒有問題,阿拋……昨日就痊愈了。”祖父的聲音更加嘶啞了,語氣依舊平靜。

阿拋,就是那個被傳染了風寒的下人的名字。

這句話裡透露出來的信息讓阿生渾身汗毛倒豎。她突然意識到一個重要問題, 沒有人親眼看到祖父將薑湯和草藥喝下去!

“祖父!”

曹騰似乎是笑了,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看著她笑。

“祖父!”阿生抽抽鼻子,慢慢在原地跪坐下來,“就到了這樣子的地步了嗎?”

“你看,”曹騰跟身邊唯一的仆人說,“我說了,如意聰慧,聞一知十。”

青伯沒有搭話,站立在榻邊。

阿生的眼眶裡蓄了淚水,但就是強壓著沒有掉下來。“我以為憑祖父的智慧,至少是能保全自己的。”

“我起於窮困,自宮幃而上做到今日,再怎麼克己奉公,也免不了有些下作手段。怎麼可能一絲隱患都不留下呢?曆經四朝,夠久了,到了……該清算的時候了……”

“即便是抄家滅族,也該一家人共同麵對。”

“哈哈哈……咳……咳咳……哈,彆說賭氣話。”

阿生倔強地跪在原地。

“我與你說,一月前,張彪升為司隸校尉。他與我有宿怨,一上任就彈劾曹家子弟。我曾派人上門求和,然而……”

阿生伸出手指在腿邊輕輕筆畫一遍這個名字:“張彪”。

“大將軍的子侄均在京郊大營領兵,唯有司隸校尉不在其掌控之中。因此,大將軍對司隸校尉一職虎視眈眈。我若想陷害張彪也是能夠做到的,但這麼一來,駐京的軍隊……將儘數姓梁了。一旦有變,聖上危矣。若真如此,我曹家將遺臭萬年。”

然而,如果皇帝借助張彪的力量弄死了梁冀,那曹家也涼了。張彪會放過這麼一個報複仇家的機會嗎?當然是當做梁黨份子極力打壓,搞不好連遠在老家的曹氏宗族都要被牽連進去。阿生心裡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這個副本太難了!

恐怕曹騰也是感覺到太難了。他的目標是讓曹家興盛,不管是長遠的名聲還是短期的保全,二者缺一不可。被動退場無論怎麼走都是死路,那就隻能主動退場了。

阿生合上了眼睛,腰背挺直,一顆淚珠順著右側臉頰滑了下來。

看她的表情,曹騰就知道她聽懂了,又是欣慰又是心酸。“這個,留給你。”他鬆手,一枚黃色的石質小印落在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圈。

是曹騰的私印,他跟僅有的幾個士人朋友通訊,就用此印。

“不是多麼深厚的交情,但大約也能夠求點人情吧。不交給阿嵩,是怕他索求無度,反而不美。”曹騰在這裡艱難地喘了口氣,還是堅強地繼續說,“種暠你是見過的;趙典是三公之子,世家名門;虞放是名臣楊震之徒,雖正直但不好親近;邊韶名士,不拘小節,學識淵博;還有張奐,幾擊匈奴,在北地素有根基。”

阿生用袖子抹掉臉頰上的潮濕痕跡:“祖父喝口水再講。”

曹騰側身躺下,背對她:“不了,就這樣吧。更多的……我把阿青留給你……”

不知道是不是阿生的錯覺,祖父最後的話在室內蕩起回音,聲波讓黑暗中的塵埃一圈一圈擴散,仿佛百年都無法落地。

她僵硬著身體走到戶外。

下雪了。

細小的雪粒從灰色的天空上落下來,不像柳絮,像鹽。漢末的冬季就是寒冷又醜陋,一點不浪漫。或者說,她這樣的宦官之後是看不到浪漫的,能夠看到浪漫的,是謝道韞那樣的世家女。

木屐“嘎吱嘎吱”踩在雪地上,這種有節奏的聲音好像能夠響到時間儘頭。直到,阿生在小路的前方看到了她哥哥。

“阿兄……祖父……哇……”

“阿生,不哭不哭。祖父生病了,但他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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