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 和娼還不太一樣。
所謂的倡家,在東漢末年是指歌舞藝人。換個和後世接近些的說法, 就是走南闖北街頭賣藝的人家。賣藝是本職工作, 賣不賣身,看個人操守。良民談不上,他們居無定所;奴隸也談不上,他們是自由身。
非常特殊的一個群體。
卞氏就是這樣一個家庭中的長女。四處漂泊耽擱了她的婚事, 卞氏二十歲了還沒有出嫁。她心裡是這麼打算的, 等待家中的弟妹長成,能夠接她的班成為卞家的台柱子了,就找個條件稍微好些的老光棍嫁出去, 最好是退伍的軍漢,在亂世中能夠保家。
富農家庭,她反而不太樂意去。小農多攢一年稻穀, 也不過是從皮包骨的瘦羊變成有點肉的肥羊。天下這麼亂, 什麼都比不上武力可靠。
卞氏是個有主意的,但她再有主意, 也沒有想到天大的餡餅會砸在自己頭上。她流浪到譙縣的時候,被一個官三代給看上了。
武力, 有了。
糧食,也有了。
能夠活下去了,簡直人生圓滿啊有沒有!卞姑娘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小妾這項事業中。
按照卞氏自己的琢磨,在曹家當妾還真不是什麼壞事。家風清正人口簡單, 目前後院的一妻一妾隻要頭腦正常根本鬥不起來。
放在卞氏的角度看,主母出身高過自己太多,又是男主人的親表姐,在曹家根深蒂固不可撼動。她難道還能擠掉主母自己上位?哪怕她運氣好到爆表真擠掉了主母,換個能生嫡子的繼室來,她才是要哭好不好。
換成丁氏的角度看,不論是為了避孕養生還是子嗣,至少得在後宅放一個妾,不是卞氏,還會有張氏李氏。隻要卞氏彆自己作死,她也不至於去為難人。
最後就是繼承權之爭,這個太遠了,等她先生了兒子再說。
思來想去,不論是卞氏自己還是卞家人,都覺得這真是一個好歸宿。
至於妾通買賣,在卞氏看來還真不算什麼。她本來就是朝不保夕的倡家女,世道混亂後文藝工作者糊口越發艱難,淪落為奴婢也不過是早晚問題。曹公子後院唯一的良妾,怎麼都比奴婢強吧。
在曹家的前三個月充分印證了卞氏的猜測。主母丁氏確實是個不錯的上司,除了衣食住行沒有短缺外,還派了經年的老奴去給她講解高門大戶的常識。禮儀、賞罰、人際、賬算……卞氏像一隻謹慎的小動物,小心翼翼地適應著公卿家庭的生活。
眨眼開春,卞氏已經在曹家安定下來,煩惱也隨之而來:這個家裡蔑視她的女人,既不是主母丁氏,也不是長女曹榛,而是老夫人吳氏與二郎曹生。
吳氏隱居梅園已經快二十年了,八十歲高齡的老祖宗依舊康健。在這二十年裡,她隻見過剛入門的丁氏,再就是給雙胞胎加冠。曹操的妾室,無論是生了三個孩子的劉氏還是新寵卞氏,都入不得她老人家的眼睛。
至於曹生,她是不知道該給合法小三擺什麼態度,隻好眼不見心不煩。爹的小妾,哥哥的小妾,都屬於不歸她管的奴仆。她們得臉也好,失寵也好,與她無關。
卞氏是多玲瓏心思的人,自然是察覺到了危機感。這兩位對曹操的影響都太大了,一句話就能把她踩落泥土裡。必須討好!
於是乎,某日阿生就從丁表姐那裡收到了一雙手工縫製的白襪。
“阿卞有頭腦,會做人,暫時也沒什麼壞心眼。”丁氏往火爐上加了一勺沉香末,“所以你到底對她有什麼不滿?”
阿生抽抽鼻子,讓顏文將襪子收起來:“她呀,放在寒門是可以頂門立戶的。”
“哦?”
“但我們是官宦之家。”
丁氏歎了口氣:“誰就生來會這些迎來送往呢?二郎在官宦之家長這麼大,不也是個討厭俗務的麼?”
“我是說她的眼界!”阿生皺眉,“看似八麵玲瓏的,但若是要大方向正確,怎麼可能一個人都不得罪?子曰:鄉人皆好之,不可。鄉人皆惡之,亦不可(注1)。卞氏,難道不是‘鄉人皆好之’那樣的人嗎?”
“這是出身所限。”丁氏調好香,在婢女的服侍下擦手,“她驟然進入高門,不安之下自然處處討好。說她好話的人越多,她就越安心,即便是奴仆婢子間的口碑也想爭取。但她是妾室,不需要管家理事,自卑一點,不算大毛病。”
“阿姊那便祈禱卞氏能長長久久的罷。宅鬥思維的人不能失寵,一失寵就要生事。”
丁氏瞥了阿生一眼,握著麻布巾帕沉吟道:“二郎收了人家的襪子,卻依舊不假辭色啊。”
阿生閉眼,聞香,不說話。
“慢慢教吧。”丁氏也枕著香氣喃喃自語,“誰就是生來就會的呢?除了二郎,誰就是生來就會的呢?”
到了把襪子送出去的第二日,就有正院的老嫗來請卞氏,來的人還是曹操的乳母李氏。“卞夫人。”這位說話還挺客氣的,“郎君往蘭院飲茶,主母請夫人隨侍。”
蘭院,就是阿生住的院子。沒有她的許可,曹操的侍妾可進不去。從前的劉夫人,到死了,都沒見過蘭院的大門長啥樣。
卞氏聞言就站起來,喜悅和詫異在臉上來回變換。“奴婢這就去!”她說。
李氏也是見多了大風大浪,此時看到卞氏忐忑殷勤的樣子,不由起了兩分憐惜,提點道:“二郎喜歡真性情的人,郎君也是。”
卞氏愣了愣,原本準備換身衣服的念頭也打消了。“多謝李媼。”
踩著初春新發的草芽,以及青石上新出的苔蘚,穿過塢堡高牆下散落的黃泥土塊,就可以望見前往蘭園的大路。丁氏已經在路上等著了,看見卞氏出來,就大大方方任她攙扶,一起往前走。
“我們家人口簡單,”丁氏說道,“如今的世道風雨飄搖,稍有不甚,對曹家這樣的小家族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卞氏心裡一凜,曹家在她眼中已經是衣食無憂根基穩固的貴族了,卻不想丁氏當麵就是這樣一番話。
“想不明白?”丁氏輕笑一聲,“段熲貴為三公,又有武勳無數,去年還不是說死就死,全族流放北地;那扳倒了段熲的陽球、劉頜,幾個月後也身首異處。劉頜,不光是三公,還是漢室宗親呢。曹家最高也就是做到九卿,可不是風雨飄搖的小家族?”
卞氏更加惶恐了,攙著丁氏的手都在發抖,但好在她還能步伐穩定地往前走。
“我再提點你一句。陽球、劉頜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們的妻妾中有中常侍養女,提前將消息透了出去……”
“奴婢萬萬不敢做這等吃裡扒外之事!”卞氏聲音都抬高了幾分,“奴婢的父兄都上不得台麵,溫飽即可,不敢奢求更多。奴婢自己,生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