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1 / 2)

徐州西麵是山,東麵是海。

如果你站在沂河的衝積平原上,向西北的方向望去,就能夠看到溝壑延綿的泰山餘脈,宛如一個個高聳的青綠色的平台。去年冬天,黑色的鐵甲軍就是從那高台上如瀑布般湧下,衝垮了徐州的防線。

那一天,徐州終於想起了,南征北戰的曹操主力,是怎樣一支千錘百煉的軍隊。

與他們可以肆意打劫的泰山郡兵不同,與自由散漫的山匪賊寇不同,甚至,與世家豪族最精英的部曲也不同。他們攻占、征服,無論是文質彬彬的求和、堆積如山的金銀,還是高大堅固的城牆,都無法引來一個動搖的眼神。

東安、陽都、臨沂,首當其衝,無一幸免。

眨眼又是春季,沂水化冰,泛起墨綠的江潮,涓涓流淌。兩岸田野中長出青青豆苗,柳絮飄飛。但這片土地已經換了主人。沿著河道南岸,翻新的夯土路延伸開去,一直通入陌生的軍營裡。

青州兵,最早是張角時代的黃巾。他們中也湧現出了一些優秀的將領,比如管亥,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隻是普通的農民。自從被曹操收編後,最眷戀土地的那批人已經在兗州屯田數年了,剩下的這些卻是被亂世養野了心,更喜歡四處奔走的日子。

那就修路。

道基營設立已有七年,永遠奔赴在曹操新占領的土地上。從青州到兗州,從河東到九江,如今他們來到了徐州。克服山地的海拔是一個障礙,但出了莽莽群山來到沂水平原上,一切就進入了他們熟悉的節奏。

十裡一驛站,入縣建醫堂。

隻可惜來到徐州的基層官員,比彆處少得多。

這對於道基營的宣傳官彭弧來說,是一件有些麻煩的事——他向當地孩子許諾的事情,隻怕是短時間內無法兌現了。數了數壇子中僅剩的番薯糖,這名寬臉的漢子歎了一口氣,將這些糖塊儘數裝入布兜中,然後走出了營門。

春風拂麵,身穿麻布短衣頭紮朝天辮的小兒在道路兩旁嬉戲,看到彭弧的身影,紛紛拋棄了飛舞的蝴蝶,如同見了磁鐵的小鐵珠一樣聚攏過來。

“彭頭。”他們學著官話喊他,惟妙惟肖的。

“今兒的糖不多了。”彭弧蹲下來,右手五指張開,護住布兜的開口,“答出題來的才有糖吃。”

“好——”孩子們異口同聲,奶聲奶氣地回應他。

“那第一,五加五是幾?”

“十!”

“好嘞,柱子,接住。第二,咱們道基營的頭兒是誰?”

“是李將軍。”

“不對不對,是獨眼的夏侯惇。”

“你才不對,夏侯惇是領著黑色的兵的。”

“是曹操。”

“是彭頭,是彭頭。”最小的孩子突然大聲嚷嚷起來,“彭——頭——兒——”

童言童語引來笑聲一片,就連在村口遠遠望著的婦人們,都露出些微輕鬆的表情。

彭弧當了一會兒散糖使者,又講了幾個許縣的故事,才算是完成了上午的工作。他朝著在大樹下乘涼的老頭老太太們點頭致意,也不管那些複雜的目光,沿著夯土路朝工地的方向走去。

像他這樣的宣傳兵,每個營地裡都有。仿佛無孔不入的白蟻,在徐州這座荒蕪的堤壩上侵蝕,一分一厘。

從彭弧所在的建築營地順流而下,第一座城市是陽都。

陽都還沒有小學,隻有一座糜氏的倉房,被改建成了中學堂,延請了幾個親曹的儒生,帶著少年們讀詩寫賦。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時間接近正午,明媚的陽光照入房簷下的角落,不知寂寞了多久的青苔顯露出蒼翠的顏色。而青苔上方三尺就是被支起的窗戶,整齊的讀書聲從裡麵飄出來,盤旋不去。

但卻有一個披散頭發的小少年蹲在籬笆旁邊,拿一小截斷樹枝,一下一下地戳泥土。地麵上都戳出一個深五公分的小洞了,他才百無聊賴地丟開樹枝,站起來。

方一站起來,少年就和一個壯漢打了個照麵。

“小娃娃,你怎麼不去念書?逃學啊?”

少年“哼”一聲:“那種腐朽的書籍,我幾年前就看過了。”

“哦?”第二個成熟的男聲響起,“那我考考你,‘嘉我未老’下一句是什麼?”

小少年這才注意到,籬笆外的道路旁,停駐著一隊牛車,大約五六輛的樣子,而與他搭話的這些人,就是從車隊那邊過來的。“我為什麼要給你背書?”少年像一隻受到威脅的炸毛貓一樣,“我不接,你就要打我嗎?”

“倒不至於打你嘞。”第二個過來的侍衛撓撓臉,然後露出一個壞笑,“但我會告訴你的夫子,讓夫子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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