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豸(2 / 2)

阿生將見底的湯碗放下,神色鄭重:“阿亮,我無意打擊你,但呂蒙的母親尚在人世。”

“誒?”

阿生點頭:“尚在人世。”

“這不應該啊。我觀他麵相,兩邊額角無光……所謂日月角黑白,父母幼彆離……”

阿生用食指抵住少年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學了點似是而非的假學問就到處賣弄,跟你說了,八字、星象、麵相,甚至是卜算,都隻是輔助手段。識人識人,聽其言觀其行,旁的都是虛的。把信任壓在麵相上?我都沒有這樣的膽子……”

“曹子我錯了。”諸葛亮飛速認錯,雙手抓住阿生的衣袖,“但我是真覺得阿蒙好。阿蒙與我不同,他出身寒微,目不識丁,空有韌勁和正直卻無人欣賞,世道本不該是這樣的。我欣賞他,想給他進身之階,以證明不是隻有氏族子弟才能夠到青雲梯。”

諸葛亮難得誠懇的發言讓阿生沉默了,她摸摸少年的頭:“你想過沒有,會有人說,你托大,自己尚且立足未穩,就拿師長作為恩惠隨意與人。”

狂拽酷炫自信小天才一秒上線:“是我做的攻城弩不夠大嗎,是我辯哭的士子太少了嗎,還是我測算星象出錯了?誰給他們的勇氣說我立足不穩的?我覺得我在曹子這裡已經穩到九泉底下去了。

“再說呂蒙,什麼叫隨便與人?我哪有隨便,我可是千挑萬選才挑中的他!”

千挑萬選挑中了一個小文盲嗎?阿生好不容易才將這句話咽回肚子裡。她是個成熟的大人了,不能跟著幼稚青少年的抬杠。

不過話說回來,除了迷之堅持的諸葛亮,誰也沒有想到她真會找個文盲當弟子。就連呂蒙自己都是一臉被純金大餡餅砸到的表情。

同樣是在一間明亮的客廳裡,光滑上漆的木地板,層層卷起的竹簾讓進來金色的陽光。天熱了,風一吹都是夏天的味道。

阿生坐在上首,敲敲幾案,麵帶困惑地問道:“你母親明明很支持,為什麼你不願意跟從我學習呢?”

少年呂蒙不肯坐,直愣愣地站在客廳中央,無處安放的手腳都與這間雅致的屋子格格不入。麵對上位者的目光,他支支吾吾開不了口。

“我……我……”

阿生偏了偏腦袋:“難道是淮南的民風鄙薄女子的學問嗎?”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男女之彆。“淮南”的太守孫策差點從座席上摔下來。“沒有的事!”孫策忙不迭地喊道,“我嫡係部隊出來的小孩,誰敢看不起二叔?且先帝陛下都稱一句曹子,他們難道還比先帝更尊貴嗎?”

一同著急到坐不住的還有諸葛亮,拚命從阿生身後給呂蒙使眼色。

呂蒙漲紅了臉,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終於道出了真相:“我……我家貧,付不起曹子的束脩……”

眾人:……你的重點不太對吧!

然而呂蒙毫無察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邏輯中:“我今年十五歲了,有手有腳,該奉養母親了,哪裡能讓她老人家夜以繼日地織布刺繡來供養我讀書呢?”說完,他就垂下頭去。

阿生詫異地看了一眼這個早熟的孩子,深切感受到自己就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萬惡的統治階級家的小公舉:“我富有四海,為什麼要收你的束脩?”

諸葛亮已經從呂蒙的驚人之語回過神來,張口準備嘲笑,就聽見曹子說:“阿亮除了最初的禮節,吃我的,穿我的,跟我一起四處借住在親戚朋友家。每當有完成大作業,還要我付他薪酬。”

諸葛亮:“曹子,我不要麵子的啊?”

“事實如此。”

諸葛亮一下變成了被霜打過的小白菜,不甘地用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嘀咕:“那也稍微修飾一下吧……好歹我是大師兄……我還跟曹子一起煮過鹽……可辛苦了……”

這邊的這個沉迷碎碎念不可自拔,那頭的呂蒙還沒接受“免費入學加獎學金”的黃金大餡餅,猶自掙紮道:“曹子富有四海,看上了我什麼呢?我從來沒讀過書,隻怕不是這塊料。我可能更適合參軍入伍,憑勇力養活家人。”

阿生漸漸收斂了笑容,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麵前這個頑固的少年。記憶中模糊的“呂蒙”兩個字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鮮活的人:自尊、堅韌、不容易說服。

呂蒙還在絞儘腦汁地描述他的理想,也許用上了他最好的文采:“我出身不好,天生適合吃粗人飯,就像虎豹,插上漂亮的羽毛也不能變成唱歌好聽的鳳凰啊。”

“你錯了。”阿生突然打斷他,麵色是自養傷以來罕見的冷酷,“出身不好怎麼會是虎豹呢?用那些軍漢的說法,出身不好就是蟲豸,本該租田勞作一輩子,直到被榨乾最後一滴血汗,腐爛在泥土裡,連個姓氏都不會被人提及。”

呂蒙先是捏緊了拳頭,聽著聽著就被她的描述從頭凍到腳,牙齒都抖得咯咯作響。

阿生站起來,青衣曳地,如玉挺拔。“人天性無貴賤,後天鍛煉體魄,就能成虎豹;後天鍛煉才智,就能成鳳鳥。我看你不甘心當蟲豸的樣子,以為你至少是知道這個道理的,不想卻是我高看你了。”她微微抬起下巴,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未戰而先言天賦之人,我的堂屋還沒有到求你進來的地步!”

“咚。”少年跪在當場,額頭全是冷汗。

“願從曹子學。”他說。

這就是諸葛亮的大齡師弟,曹生的第二個徒弟。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有些喪……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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