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一句話,讓娜仁鼻尖酸澀,幾乎忍不住地淚流滿麵,“老祖宗!”
“可彆哭,這日子哭了就不吉利了。”太皇太後忙搖搖頭,又從寶座上站起來,走下台階來到娜仁身前,溫熱柔軟的手輕撫著朝冠上冰涼涼的金鳳,笑道:“慈寧宮飛出去的金鳳凰,要一生歡喜無虞,歲歲康健。”
娜仁閉眼斂起滿眼的熱意,微微點頭:“是。”
“宮裡的宮女太監要轄製住,如有不服你的、看著不好的,就來找老祖宗。要時常回來陪陪我,也要和宮妃好生相處,你自小性子看著和順其實孤傲,沒幾個人入得你的眼,往後不說隨分從時,好歹麵上和藹些。……冬葵、福寬!”太皇太後殷殷囑咐許多,又喚了一聲,就有一個太監一個宮女走出來。
太皇太後隨即笑道:“冬葵伶俐行事卻有章法、福寬沉穩卻不沉悶,這兩個人你都是知道底細了,你帶去永壽宮,我才放心。”
娜仁心知太皇太後是不放心永壽宮的宮人,宮女還好,妃位的六個份例內就被她身邊的人給填滿了,烏嬤嬤和瓊枝也都不是吃素的,永壽宮宮殿內的宮女絕沒有搞出什麼幺蛾子的機會,太監卻不同。
她自幼接觸的太監除了慈寧宮的就是清寧宮的,身邊卻沒有得力的,此時封妃,妃位份例中有太監服侍,論理應有六個太監做雜掃跑腿的活計,不知根底,也不放心。
太皇太後這一手,把慈寧宮的人給了娜仁,可以說是釜底抽薪,直接杜絕了皇後或鈕祜祿氏等家族在內宮有關聯經營的人往永壽宮的人手上動手腳。
福寬更多是像是一個震懾,昭告闔宮,她即使搬出了慈寧宮,也是太皇太後的心尖尖,容不得旁人往她身邊伸手。
想通了其中的關竅,娜仁更是心酸,深深一拜:“連累您大把年紀還要為娜仁操心,實在是娜仁的不是。”
“傻孩子。”太皇太後心中也有些酸意,卻微微一笑,“老祖宗願意為了你操一輩子的心。冬葵日後便是永壽宮的首領太監,他雖年輕,事情辦得卻乾脆,我這有了許四海,不如讓他跟著你,更有前途。福寬是樂意去服侍你的,烏嬤嬤年邁,她在你身邊,也能幫襯幫襯瓊枝,讓咱們家愛躲懶的小格格便宜些。”
冬葵、福寬二人紛紛向娜仁磕頭:“奴才給慧妃娘娘請安。”
娜仁強忍淚意點點頭,正此時,許四海從外頭進來,道:“昭妃娘娘、納喇格格、李格格已至順貞門了,咱們慧妃該動身了。”
“老祖宗!”娜仁緊緊握了太皇太後的手,又輕輕鬆開,最後深深一拜:“娜仁叩謝老祖宗多年護持愛護之恩,此情,永世不忘。願您歲歲常康年年安樂,子孫滿堂儘享天倫之樂。”
話音已落,外間內監齊聲唱道:“請慧妃娘娘移步坤寧宮拜見皇後、受冊寶。”
“格格!”蘇麻喇眼眶濕潤,抿著唇扶住太皇太後,低聲道:“願格格歲歲無虞,一生歡喜。”
娜仁對她粲然一笑,轉身頂著一身沉甸甸的衣冠,一步步走出了慈寧宮。
慈寧宮距離坤寧宮並不遠,甬道旁陽光下永壽門藍底金字的匾額熠熠生輝,宮門大開、滿掛彩緞,塵封五年之久的永壽宮,正在準備迎接新任主人。
此後幾十年的漫長宮廷時光中,便是那暗黃的琉璃瓦和朱紅的宮牆,與娜仁相依相伴。
被沉重的朝冠壓得脖子生疼,娜仁廢了好大力氣才沒讓自己姿態失儀,路過的時候隻稍稍瞄了永壽宮一眼,對裡麵的布置充滿了期待。
坤寧宮中,冊封禮儀式所需中中已在庭院中布置整齊,皇後一身明黃鳳袍站在廊下,頭頂鳳冠係太皇太後當日所賜,精巧玲瓏,赤金奪目耀眼,明珠熠熠生輝。
梧桐此時已是黃葉落儘,枯黃枝丫上卻用淺粉綢子係上點點花朵,並不寂寥。
佛拉娜一身石青袍子,發挽青鸞釵站在廊簷階下觀禮,她身邊另有一女子,也是如此裝扮,比之佛拉娜,卻是水眸盈盈,更勝一份柔順風姿。
卻是麵生。
娜仁不著痕跡地多打量兩眼,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便是當日被指去清寧宮伺候的張氏。
容貌倒不是十分出眾,隻是溫柔和順的樣子,更能激起人的保護欲。
娜仁在坤寧宮影壁前與另外三名盛裝女子碰麵,其中為首著與她一樣裝扮,明眸流盼,遠山眉黛,自有一分矜持寧靜的氣韻在其中。
餘二者與佛拉娜、張氏一樣裝扮,容色樣貌各有不同,其中有一人十分出色,靡顏膩理、烏發蟬鬢,一雙桃花眸流轉含情,收斂笑容時微微低垂眉眼,雖是一片恭謹,卻也極儘妍態,引人注目。
幾乎是一見到她,站在庭院內的三人心裡同時“咯噔”一下,佛拉娜微微抿唇,神情複雜,皇後環視四周,見娜仁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若有所思地微微垂下眼簾,不過瞬息後便重整笑意,對著身畔的秋嬤嬤微微點頭。
秋嬤嬤便揚聲道:“諸妃接旨,受冊寶,向皇後娘娘行禮參拜!”
庭院內香案前四隻鵝黃緞麵的蒲團已經擺好,內侍展開明黃聖旨,周圍宮人無不肅容拜下,巍峨宮闕中,一切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時隔多日,再次聽到這一份冊文,聽著裡麵洋洋灑灑的誇讚溢美之詞,娜仁已經毫不臉紅,笑容完美。
腦子裡想的是:也不知道永壽宮的小廚房大不大,以後開小灶肯定方便了。
她這邊神遊天外,也不忘留出一耳朵聽流程,隨大流地接過冊寶,向皇後叩拜,皇後禮貌地說了些諸如‘和睦友愛、開枝散葉’一類的官方語言。娜仁上輩子開的會多了,這中話不過是換了個形式,如果換算一下,大概就是“互幫互助,爭取上流,穩步向前……”
不過看著皇後不大的年歲,卻要端起中宮威儀像模像樣地訓導嬪妃,娜仁心中百感交集,最後隻在心裡唾罵了一句:萬惡的封建社會。
禮畢之後就散場了,永壽宮裡,福寬豈蕙等人已經將箱籠簡單歸置一番,見娜仁回來,豈蕙忙迎上來道:“主兒快把這朝服換下來,福安姐姐方才帶人送了些湯湯水水的吃食,小廚房也燒了熱水,您快歇歇。”
娜仁在眾人圍繞服侍下卸了這一身的行頭,換上日常穿的撒花緞夾棉襯衣,瓊枝還不放心,又另外取了一件輕昵袷袍來給她套上,口中還道:“今兒這樣折騰了一番,出了一身的汗,還是不要經風的好。”
福寬又進來回永壽宮宮人已準備好向主位請安,豈蕙快手快腳地將一支沉甸甸的赤金嵌紅寶步搖給娜仁簪進了發髻裡,鳳凰展翅栩栩如生,明珠與瑪瑙兼並穿成的流蘇垂在鬢邊,映得肌膚瑩白,笑意溫婉。
娜仁眉頭皺起,瓊枝卻微笑著道:“要得。”
永壽宮中娜仁召見宮人如何敲打暫且不提,坤寧宮中,張氏觀完禮便對著皇後福身一禮:“妾身先告退了。”
“去吧。”皇後微笑道:“李格格,張格格與你同居啟祥宮,你可與她結伴回去。”
人都散了,皇後轉頭看向佛拉娜:“進去坐坐?”
佛拉娜一欠身:“是。”
二人便入正殿東暖閣坐了,九兒帶人奉上茶果,皇後倒是鎮定自若地笑道:“這景德鎮新奉上的水紅地黃釉喜鵲登梅紋茶具,盛著茶湯色倒好。”又道:“暹羅國進宮的茶葉,清清淡淡的,我吃著倒是平常。”
佛拉娜微微出神著,聽到這話,下意識笑道:“這茶葉雖淡,製成茶糕倒是不錯,皇上很喜歡。”
“到底妹妹在皇上起居飲食上有心思。”皇後搖頭輕笑:“我就不成了,雖有這一份心,可宮務繁忙,卻分不出時間來。”
佛拉娜神情略微落寞,歎道:“您是中宮,主理六宮,無可替代。忙碌些,皇上隻會心疼您。倒是我們,不過服侍皇上起居日常,輕而易舉便可替代。今兒見了新人,那李格格,倒是好樣貌。”
“可不是嗎,我瞧慧妃都看直眼了,眼神一直落在李格格身上,想來咱們都是一樣的。”皇後感慨道:“這宮裡啊,花團錦簇的,要熱鬨了。進來那樣一個大美人兒,咱們可要自危了。倒是慧妃,素日看不出什麼,對皇上也是在意的。”
佛拉娜反應過來,無奈搖頭,輕笑道:“她可不是對皇上在意,是對美人兒在意。您不知道,她身邊的宮女兒啊,一個賽一個出落的水靈出挑,人老人家說了:秀色可餐,就是身邊服侍的人水靈,她用膳的時候也能多進一碗飯。老祖宗也慣著她,你哪日細看看,就是永壽宮那些宮人,都是老祖宗讓福安仔細挑選過的,沒有生得難以入目的。”
皇後訝然,眼神在月知身上輕描淡寫地掃過,又有些恍然大悟,“怪道哪日,她過來時,盯著月知看了許久,我還以為怎地了呢。”
“是她舊病犯了吧。”佛拉娜歎道,方才的落寞一掃而空,眼眸盈著笑意。然而她聞言不免多看月知兩眼,見她即使穿著肥大的紫褐色宮裝也清麗的花骨朵一樣,眼神複雜。
正式受封第一日,娜仁開始嘗試宮中平平無奇的嬪妃交往。
是有客先登門的。
永壽宮與啟祥宮比鄰,啟祥宮內就居住著李氏與張氏。娜仁受過宮人的禮,由瓊枝安排過大家的差事之後,她就懶洋洋地斜倚在東暖閣的炕上,看著宮人往來整頓箱籠發呆。
星璿先一步去了小廚房,不多時端著一大壺牛乳茶奉上,並慈寧宮送來的湯水點心,滿滿當當擺了一炕桌,娜仁這一大早上忙亂得,卻不太有胃口,正端著牛乳茶慢慢啜著,忽聽冬葵通傳:“娘娘,啟祥宮的李小主並張小主來了。”
娜仁先是微微一怔,然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已經變了個身份,忙道:“快請她們進來。見麵禮……”
“珠花手釧,宮裡的時新花樣,早預備下了。”瓊枝招招手,喚來竹笑:“你去,把標著‘乙肆’的箱子裡那三隻灑金錦盒找出來。裡麵應該還有另外一份禮,找個就手的地方放好。”
竹笑點點頭,去了。
那邊二人被宮人引進來,已換下了早晨那一身沉重的袍子,都穿著宮裝,張氏頭發不過盤著宮中常見的包發,李氏的發型卻很精妙,雲鬟低挽,頭發梳得蓬鬆,穿插係著一條水紅絲帶,鬆鬆垂落,簪著的花兒是紗堆成的,彆在鬢邊時隨著風微微搖墜,花芯上的寶石珠子剔透豔麗,花朵形鬆而神不散,襯著雲鬢花顏,很是慵懶。
眉目分明不豔麗,卻仿佛生來便帶著三分媚態,並不俗氣,隻是笑起來眼中星光點點,不笑時清清冷冷,眉宇猶自含嗔。
娜仁再次深恨自己不是男兒人,然後又覺得這樣的美人,如果不是至尊皇權天下之主,也沒人護得住吧?
她心中浮起些微的感慨波瀾,又見李氏縱然踩著幾寸高的花盆底,行走間也娉娉婷婷一副嫋娜姿態,更是羨慕——她被太皇太後逼著練了這麼多年啊,也沒走到這中程度。
可見長得好的人,當真是有先天優勢的。
二人齊齊向娜仁行禮,張氏也罷,本就是宮女出身,難得李氏的萬福禮也行得十分標準,更妙的是身姿如行雲流水,輕柔好看。
娜仁忙道:“快快請起,坐吧。”
李氏並張氏輕聲謝過,起身間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一處宮室。
西暖閣此時宮人往來人影穿梭,再加上隔著一個正堂,她們並不太能夠看清楚細致擺設,隻隱隱約約看得出大氣闊朗,處處精細。
而她們此時所處的東暖閣分為兩部分,當下所在的次間,臨南窗的是盤山大炕,臨北窗兩把玫瑰圈椅間以黃花梨雕花嵌大理石花鳥紋高幾隔開,左右另有博古架,零零散散設著些擺件,一隻汝窯白瓷瓶上插著十餘朵嬌黃鮮妍的菊花。
炕上東西兩方鋪設錦墊坐褥,一色水紅五福暗花紋樣,間有一張梅花式炕幾,上頭各色吃食點心香氣誘人,兩邊嵌螺鈿的小炕櫃一色皆出紫檀,雕刻‘萬年長青’及‘事事如意’,滿含期許。
一宮裝麗人就坐在炕東方,容貌並不十分美麗,然而氣度沉靜優雅,眉眼含笑間和藹近人,發間步搖珠光寶氣恨不能映得一室光輝,溫言輕笑的樣子讓張氏暗暗鬆了口氣。
好歹這是位好相與的主。
李氏轉瞬間心裡千頭萬緒,麵上卻端起七分笑意,道:“妾初入宮中,處處拘謹,今與娘娘毗鄰而居,如有失禮之處,還望慧妃娘娘提點,萬望海涵,感激不儘。”又道:“妾身也沒有什麼好送給娘娘的,這裡頭有妾在家時製的香囊絹帕、胭脂香丸,若是能入娘娘的眼,妾便再歡喜不過了。”
張氏也忙捧出禮物來,亦不過是些繡品,看得出做得用心。
娜仁便明白了:得,這是來交保護費的。
她先是吩咐豆蔻:“還不給兩位小主奉茶,前日得的暹羅貢茶,沏兩杯奉上。”又命瓊枝:“將我早預備給兩位小主的禮物尋出來。”
二人均應了,躬身退下,不多時,瓊枝帶著竹笑與豈蕙回來,二人手上都捧著大紅灑金錦盒,紋樣或是‘相祿壽喜’或是“事事如意”,均是意頭極好。
瓊枝輕輕打開兩隻錦盒的蓋子,笑道:“隻是些宮中的時新樣子,珠花手釧、香袋絹帕,還有我們娘娘素日清閒時親手調製的香料,二位小主若是不嫌棄,便請收下吧。”
張氏忙道:“不嫌棄不嫌棄,這珠花可真是精巧,一看就是造辦處老師傅的手藝,前兒皇後娘娘賞我一支,不小心跌了碰掉顆珠子,讓我好心疼,這回可好了。”
李氏瞥她一眼,也微微一笑,拈起白瓷小缽打開輕輕一嗅,道:“這香料滋味清新,仿佛是花果香,又並不輕浮,實在配伍精妙,妾身本還自得於香道之技,如今看來,倒是妾身自視過高,閉門造車了。”
“客氣了。”娜仁又笑道:“其實大家同在宮中,閒來無聊,互有往來閒談都是有的,然而照顧提點就談不上了。時日漫長宮中寂寞,二位若是來陪陪我,我是樂意的。若是說起照顧,那我可真是無地自容了。其實咱們皇後娘娘是個很好相與的人,對宮妃照顧備至——想來張格格是知道的。”
張氏忙道:“是,皇後娘娘體貼眷顧,處處精心,實在讓妾身感激涕零。”
“這話很該說與皇後娘娘知道,想來娘娘若是知道,也是開心的。”
娜仁抿唇輕笑,端起牛乳茶啜了啜。
她這邊滿於維護宮妃間脆弱的友誼小船並欣賞美人兒,坤寧宮裡,皇後聽了內務府的回稟,擺擺手讓人退下,然後微怔著對秋嬤嬤道:“嬤嬤你說,這老祖宗是不是在警告本宮,不要往永壽宮伸手?”
“皇後娘娘是後宮之主,統禦妃妾理所應當。既然您安排到永壽宮的人被刷掉了,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卻沒表示什麼,隻是把身邊的人派給了慧妃,就說明太皇太後對您統禦妃妾的手段並不會多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