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回(1 / 2)

慈寧宮裡多數時間都縈繞著淡淡檀香氣,香氣不會很濃,清清淡淡沁人心脾,又不會過於濃鬱使人心中生厭。

冬日裡點上炭盆,會在炭盆裡撒些橘皮柚皮,清新氣味、燃炭鬆柏氣與檀香混合在一起,打開簾子迎麵撲來,暖洋洋噴香。

宮人抿嘴輕笑著一欠身,宮女聲音或是清脆或是輕緩,不說極為動聽,也十分順耳,太監們隻在外殿伺候,溫順斯文,施禮動作不緊不慢,語調緩慢從容,讓人不自覺地沉下心來。

日常在太皇太後身邊伺候久了,多少也跟著聽幾耳朵佛經,舉止間更有一股從容溫和氣度,宮女一水青蔥似,太監也覺沒有長相粗陋之流,賞心悅目,就是慈寧宮味兒。

娜仁對此深有感慨,滿懷眷戀。

早知道她要過來,蘇麻喇一早等在廊簷下,一聽影壁外宮人一疊聲通傳,便理理衣襟上身微微前傾,滿懷期盼地看著,一瞧見娜仁身影,便笑著一欠身:“慧主兒。”

“姑姑怎麼等在外頭了?”娜仁匆匆拾階而上,忙扶住她,問:“今兒雪珠下了半日了,您等在外頭,也不怕冷。”

蘇麻喇滿臉笑意地拍拍娜仁手,輕聲道:“皇後娘娘來了,與太皇太後商議宮裡臘八預備,老奴在裡頭也沒什麼說,索性出來等著您。”

她見娜仁滿臉寫著不讚同,又笑著指指身上衣裳:“這件雪褂子是太皇太後新賞,大毛裡子暖緞麵,暖和得緊。再者說了,在這裡等著,又有屋簷擋風雪,並不冷,再一想能見到格格,心裡也暖和了。快,進屋裡,太皇太後一早吩咐小廚房做了板栗燜羊肉,還有熱騰騰枸杞瘦肉湯,先喝一碗,驅驅寒氣,再坐一會兒便用膳了。”

又悄聲道:“太皇太後一早就等著您過來了。”

她向殿內一努嘴,二人悄悄笑過一回,娜仁將手爐遞給身後瓊枝,抬步上前,棉簾子內宮女聽了通傳,忙打起棉簾子,向娜仁盈盈一欠身:“慧主兒金安。”

“給老祖宗請安,給皇後娘娘請安。”娜仁步入內殿,向炕上坐著二人行禮,皇後連忙扶她起來,太皇太後一招手,攜她上炕挨著自己坐,嗔怪道:“一早兒說要來,非等遣人去催你,可是永壽宮留人,讓你動彈不得?”

娜仁笑道:“是去寧壽宮向太後、太妃與太福晉們請安了,又在石太福晉屋裡坐了一會兒,沒說兩句話,您人就追去了。”

太皇太後這才道:“也是應該,難為你還有這一份小心。”她又忙不迭地吩咐:“快,去把灶上枸杞瘦肉湯給你慧主兒舀一碗來。你嘗嘗這個新烤核桃糕、棗泥酥餅,還有新炸小麻花,手指頭長短,蜂蜜奶香濃很。”

福安已親自斟了熱茶來,又叫宮人去舀湯,見炕桌上點心不多了,又讓人端兩碟子,並笑道:“老祖宗一早就等著您來了,那小麻花撒上黑芝麻炸得酥脆噴香,早上隆禧阿哥來請安,那麼喜歡,都沒能端一碟子回去,竟給您留著呢。”

皇後笑道:“可見老祖宗是真疼慧妃,小孫子都落下了。”

娜仁倚著太皇太後,眯眼睛一笑,攥著太皇太後袖口,那樣子嬌氣不像話,此時一撇嘴,道:“隆禧喜歡,回去我讓小廚房給他炸了送去,老祖宗特地叫人做,讓他連著盤子端走了,那還像話?”

太皇太後一下下摩挲著娜仁鬢角,笑道:“可不是,隻給咱們娜仁留著,皇帝來了也沒得吃。快喝一口熱茶暖暖,等會兒喝湯,那也是唐彆卿方子,用精瘦羊肉入湯,他說暖身子最好不過。我喝著,倒比禦膳房做野雞崽子湯還好,難得羊肉那膻味半點沒有,你嘗嘗喜不喜歡,若是不喜歡,我可是要罰唐彆卿。”

“那唐太醫可是要求著慧妃喜歡這湯口味了。”皇後道:“方才嘗著倒是不錯,清清淡淡,並不十分油膩。還想向老祖宗討個方子,回去讓小廚房做與臣妾。”

太皇太後便命人將方子與她,二人又說回正事。

娜仁在旁邊吃吃喝喝,聽著她們兩個一言一語將宮裡臘八安排定下來,左不過是筵席歌舞吃酒聽戲那一套,太皇太後這邊與皇後商討著,聽娜仁在她身邊用小麻花磨牙,忍不住扭過身子抬指點點她額頭:“瞧你這萬事不經心樣子,若不是烏嬤嬤瓊枝福寬她們三個在你身邊頂著,你那永壽宮早亂套了。”

未等娜仁自己開口辯駁,皇後已笑道:“還不是老祖宗您寵著、護著她,她才有這樣逍遙日子。臣妾倒是羨慕得緊,很不得把這些個事都撇下來過那樣逍遙日子,可惜卻沒慧妃福分。”

“她呀,我這個很該頤養天年,過得都沒有她那個養老樣子!”太皇太後怨裡含笑,怪裡帶嗔,又問:“前兒送去野雞,讓小廚房做與你吃沒有?冰糖紅燜就很好,煲湯倒差些意思。”

娜仁道:“是做了紅燜,味兒倒是極好。這肉粗糙些,煲湯不好,真要煲湯,隻取野雞脯子肉,那裡稀嫩,隻少放些,沒多少油星,卻能帶出香味兒來。”

皇後聽她這麼說,不由道:“果然慧妃日子過得愜意,若論這些吃食上,隻怕無人比你更精通了。”

娜仁笑笑,太皇太後與皇後繼續說些閒話,未多時有人進來道內務府管事在坤寧宮請見,皇後便起身去了。

她一走,太皇太後往後頭靠背上一歪,摟著娜仁:“來,咱們娘們親近親近,今兒晚膳想吃什麼?讓小廚房預備。”

“不是做板栗燜羊肉了嗎?”娜仁道:“再做兩樣清清淡淡小菜吧。”

福安應了一聲,示意一個小宮女兒去小廚房傳話,娜仁多看她兩眼,道:“這是從前在院子裡蒔弄花草福壽吧?”

福安笑道:“能讓慧主兒記住,倒是她福氣。不錯,正是福壽,本是照顧院子裡花花草草,奴才見她伶俐,辦事又用心,就把她叫進裡頭來服侍了。”

“那也是她緣法。”娜仁隨口道。

桌上茶涼了,宮女換了熱熱上來,太皇太後端起在手中卻未飲,隻輕輕嗅著茶香,撇著茶水上浮沫,半晌才道:“皇帝很寵愛那李氏?”

娜仁被問得一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太皇太後話裡‘李氏’說是清梨,便道:“大概是很寵愛吧,聽聞與佛拉娜平分春色,雖然皇後並不遜色,卻也推了一個陪嫁宮女來分寵,到底沒成。”

“倒都多日子事兒了?”太皇太後一敲她額頭:“你消息還沒我這個老婆子靈通呢!……皇後今兒來,說起各宮用度,話裡話外說啟祥宮裁衣一事上耗費不少,我說宮裡那一份超出去了自有嬪妃自己填補上,皇後卻說是皇上出那一份。我想著,她許是有什麼事兒,卻不好明擺著說出來吧。可惜了,我是打定主意不管皇帝後宮事兒了,那李氏既然沒鬨出什麼大風浪來,我也樂得看熱鬨。”

娜仁隨口道:“皇上有分寸。”

“可不是嗎?我這老婆子管多了反而惱人。”太皇太後笑吟吟地,改手去輕撫她脊背,笑道:“你和李氏處得不錯?”

娜仁拄著下巴伸手逗炕邊高幾上玻璃水缸裡金魚,聽了道:“還不錯,清梨性子不錯,好相處,說話有趣投機,處在一起倒比佛拉娜舒服。”

“那就是眼界比馬佳氏開闊了。”太皇太後微微沉吟著,又問:“生得很是不錯?”

娜仁滿眼憧憬:“如花似玉,江南煙雨中瀛洲玉雨,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太皇太後一翻白眼,“休與我扯那些酸話,當日選秀見也不過平常啊……”

“那是平常?!”娜仁一骨碌翻身坐起,眼睛瞪得圓溜溜地盯著太皇太後猛看,“您眼界幾時這樣高了?去哪裡長見識,怎麼也沒帶上我一起?”

最後一句才是這一長句重點,她滿臉痛心疾首地看向太皇太後,大眼睛亮晶晶閃爍著一樣光芒,太皇太後狠狠點點她額頭,罵道:“臭丫頭!你一日日,小腦袋瓜子裡可想點正事吧!那李氏……也罷,你看人也沒差過,頂多是有些小盤算罷了,真若是個惡人,也入不了你眼,我且不管你了。”

她心裡自有一杆稱,也有些盤算,那李氏選秀時樣貌不顯,但娜仁卻滿口誇她絕色,皇後也隱晦地表示過李氏容貌出眾,後妃中無人能及,那隻能說明李氏選秀當日藏拙了。

若是藏拙,雖有不想入宮可能,更多卻是謀劃著要入宮。

蓋因當日選秀,她選上李氏就是因為李氏容貌並不十分出眾,說到底她心裡對那些個漢人還存著忌憚,若是李氏真有一副顛倒眾生容顏,她便要警惕她當了第二個董鄂氏,斷斷容不得她入宮,有魅惑皇帝機會。

且……董鄂氏到底還是滿族著姓出身,李氏那可是實打實漢家女子。

但如今既然萬事已經塵埃落定,她也阻止不了,皇帝雖然寵愛李氏,卻沒將旁人棄置一旁,也沒冷落了皇後,讓中宮蒙塵,這便可以讓她放心了。

到底皇帝與他汗阿瑪是大不一樣。

太皇太後垂頭瞧著娜仁悶悶地回去逗魚樣子,嘴角向上一揚,微微一笑。

臘八前兩日,臘月份例送到了永壽宮,瓊枝點了一遍,問:“怎麼多了兩塊皮子和四匹錦緞?”

內務府人一愣,複又對瓊枝諂笑道:“許是底下人分東西時候數錯了,實在是我們疏忽,姑娘見諒,這就帶回去。”

瓊枝倒沒想在小節上與他多計較,點點頭道:“你們也不同意,就拿回去吧。”

內務府那人吩咐小太監們把東西抬上,出了永壽宮門搖搖擺擺昂首闊步地往回去,後頭小跟班們見他這樣子就知道打是什麼主意,對視兩眼,有猥瑣一笑,有低頭盯著青石板路,還有眉頭微蹙,各有盤算。

內務府說到底隻是內宮一個機構統稱,底下分有許多部門,飯食負責宮中主子奴才們衣食住行日常所需,都可以說歸為內務府管理。

負責往永壽宮送月例是個不大不小官,怒氣衝衝地回了庫房,扯嗓子喊:“麥穗子呢?”

一個小宮女肩膀瑟縮一下,咬著唇訕訕道:“公、公公……”

她見這太監滿臉怒氣樣子,支吾著就沒說出來,這時旁邊卻有一個小太監,指著她唾道:“你們這群宮女子,欺上瞞下,連公公也瞞起來了?”

然後走到那官前頭,滿臉諂笑:“麥穗子擱後頭廊子下打絡子呢。”

“嗬。”管事獰笑著看看那不願說宮女,指著她道:“明兒皇莊裡送來東西,你們都不必般了,就讓她搬吧!”

搬那些粗重東西實在不是宮女活計,她們本來也隻在這邊做些零散活,此時忙要告饒,記著規矩沒敢哭出來,眼圈兒通紅,卻沒叫管事心軟。

後頭廊子下,一個宮女坐在欄杆上打絡子,管事氣衝衝地過來,一手指著她劈頭蓋臉地罵,另一手卻搭在了她肩膀上,故意捏了捏,口中裝腔作勢:“你差事是怎麼做?給永壽宮慧娘娘份例裡少了好幾匹料子!我告訴你,慧娘娘正要罰你呢!若不是公公我替你求情……”

“公公替誰求情了?”女子冷冷聲音插進來,管事叱罵一聲:“哪裡多管閒事?”

然後通身一個激靈,轉頭去看,慌裡慌張地擠出個笑意來:“瓊、瓊枝姑娘啊,這小丫頭子差事做得不好,我正要罰她呢!”

那名為麥穗小宮女本來見管事氣衝衝地過來,心裡害怕,管事把手往她肩膀上一搭,她更是瑟瑟發抖,忽地有人插進來打斷了,管事對來人還頗為敬畏不敢動怒,她大喜過望,也不顧未曾知道來人,連忙磕頭道:“姑姑、姑姑!公公為了慧妃娘娘份例少了要打我,可給永壽宮份例我是數清清楚楚!絕沒有差錯啊!”

瓊枝神情微微動容,本來對管事升起怒火略減,好笑地問她:“你可知道我是誰?”

麥穗怯生生地抬眼看她,搖頭隻道不知。瓊枝打眼仔細一看,這宮女生得到好一副模樣,白生生巴掌大小臉,水汪汪大眼睛,隻是怯生生樣子軟弱了些,身上宮裝很寬大樣子,人卻很消瘦。

她對宮裡這些汙糟羅爛事心裡明白,想起剛才進來時那公公把手搭在麥穗肩膀上,眉眼間更添幾分厭惡,卻是衝著那公公,“多出來那幾匹料子是皇後娘娘額外吩咐與我們永壽宮,我們不清楚,公公這個事上卻不清楚了?若清楚,還做這幅樣子,可是個什麼道理?又聽你說,是少了東西,可多出來那六匹料子分明你我見到數出來,你在這裡恐嚇這小宮女,又是為了什麼?那料子又是怎麼去了?”

她冷哼一聲,喝道:“就是你們這起子沒王法東西在裡頭作怪搞鬼!我就回了周總管去!”

周總管正是領庫房份例這一宗事管事,麥穗聽了也顧不得慌神,就盯著瓊枝直看。

瓊枝對著她,神情鬆動些,溫聲道:“我是永壽宮掌事宮女,慧妃娘娘身邊伺候。”

麥穗連連向她磕頭,哭得淚痕滿麵梨花帶雨,一時周總管來了,他與瓊枝卻是平級,然而對瓊枝態度卻很有幾分恭敬,聽了瓊枝說這事兒,眉間浮起戾氣,命道:“把這個沒王法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倒夜香去吧!大庫裡留不得這人!”

又對瓊枝道:“多虧姑娘你過來了,不然我還不知竟還有這樣事兒。”

他看了麥穗一眼,道:“這宮女無辜,就由我賬上出,給她一匹緞子,安神吧。”

麥穗此時已用袖口抹去了眼淚,向著二人連連磕頭,瓊枝忙道:“受不得。”見她如此,又動了惻隱之心,走過去扶起她,自袖中取出絹子遞與她,溫聲問:“永壽宮花房上缺一個蒔弄花草人,你可願到永壽宮來伺候?”

周總管心裡有些吃驚,卻還是對麥穗笑道:“你可好好想想,這是天大福氣,慧娘娘可是個好主!”他豎起個大拇指,“從來沒有苛待宮人,永壽宮人出來,也是這宮裡一等一臉麵。”

麥穗怯怯地看向瓊枝,見她目光溫暖笑容帶著鼓勵,一咬牙,點點頭,“我願意!”

“周總管,那你這人我可要走了。”瓊枝打趣道。

周總管笑了:“這也是她福分不是?”

瓊枝出去一趟,帶個小丫頭回來,娜仁略感吃驚:“你不說出去追東西順便散散心嗎?怎麼還帶了個人回來?”

瓊枝把事情一一與她說了,娜仁看了看麥穗,滿懷憐憫地招招手:“你近前來,讓我看看。”

麥穗遲疑著,最後還是抬步上前,噗通跪下磕了個頭:“給慧妃娘娘請安。”

“快起來快起來,我不興這個。”娜仁連忙讓人攙她,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笑了:“倒是個標致人,瓊枝你意思,讓她跟著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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