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道:“按例,宮妃有孕,各宮的貓狗也都該拘束些,況這裡離鐘粹宮又近,隻怕沒頭沒腦的衝撞了佛拉娜。”
她正說著,迎麵見坤寧宮裡的蘭嬤嬤帶著兩三個宮女太監從東月亮門那邊的小路走過來,正行至跟前,向她請安,便擺擺手免了。
蘭嬤嬤笑容可掬,恭謹中帶著溫和,並不卑微到低三下四,皇後陪嫁的奶嬤嬤,坤寧宮中第一人,也當有這個底氣。她笑道:“慧主兒與李主兒這是要去向太福晉請安嗎?”
“前兒聽說太福晉身體不適,本宮放心不下,故去看看。蘭嬤嬤這是……”娜仁隨意與她說著話,蘭嬤嬤道:“是奉皇後主子的命去看馬佳小主。”
匆匆一會,又匆匆一彆。蘭嬤嬤道坤寧宮中還有差事,向二人告了罪,去了。
見她行色匆匆的樣子,清梨疑惑道:“可是有什麼事情?急成這樣。”
“皇後宮裡,當然是不似咱們這樣清閒的。”娜仁道:“若是蘭嬤嬤閒了,隻怕宮裡就什麼事兒都不必辦了。”
清梨吐了口長氣,道:“我還是喜歡如今的清閒日子。”李嬤嬤不在身邊,她說話也放鬆許多,“皇後每日連軸轉的,這邊見誥命管事,那邊對賬彤史冊子,上要奉養孝敬老祖宗與太後太妃們,下要照看皇上弟弟與有孕妃嬪,宮中大事小事,沒有她能夠放心不看一眼的,實在是累得慌。”
娜仁卻道:“皇後未必苦於這個,隻怕若有一日清閒下來,她還要不舒服的。那日打牌,光是內務府兩匹料子的差就問了二三遍,還有內侍的處理,稍大點的過錯就要親自過目處理,人所屬的旗籍、家裡幾口人都要親自過問,沒有一處放心。照此看,雖有清閒時候,她自己卻坐不住。”
清梨歎了口氣,“便是多思傷身,皇後尚且年幼呢。”
“這話誰又好說呢?”娜仁笑眼看她,又是無奈:“我也緩和地說過兩句,其實皇後自己哪裡不知道呢?隻是放心不下罷了。”
二人慢吞吞地走著,倒說起閒篇來。
正要穿過北邊一道小門,卻聽見假山石後頭兩個小宮女嘀嘀咕咕。
這一個道:“聽說皇後娘娘大前天處置了兩個內侍,也不知多大的罪過,家裡都打發下去,三代內不許有人入宮的。”
那一個說:“你知道什麼?我聽我在內務府管事的叔公說了,被打出去那兩個,都是鑲黃旗下包衣出身。”
“……難不成,還和當年一樣,是皇後排除異己,看不慣鑲黃旗下的人?”這一個連忙接上:“可是不好說啊。”
那一個道:“哼,眼皮子淺的東西。若是平常還好了呢,你道那兩個當年是做什麼差事的?——是給昭妃娘娘挑封號的!”
她故意拿足了腔調,然後神秘兮兮地道:“當年他們兩個挑的都是什麼字?昭、儷、宸!為了拍鈕祜祿家的馬屁,可真是幾輩子的老臉都不要了。那昭字還算好的,儷說夫妻情深,宸可是當年關雎宮那位的封號,多尊貴啊?皇後娘娘拖到今日才處理了他們,可真是有忍頭!”
“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小宮女的聲音漸遠,娜仁與清梨走出一段路,方對視兩眼,均是無奈苦笑,娜仁開口道:“可真是,平日裡聽不著什麼有趣兒的,如今撞上來了,聽著倒是不好了。”
“你知我知罷了。”清梨笑道:“想來宮中都傳遍了,也不會是什麼稀罕事。走吧,這會天倒是暖和,日頭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好舒坦。”
“眼看就要清明了,到時候就徹底暖和起來,院子裡的花也可以動彈動彈了。”後一句是向瓊枝說的,瓊枝笑著應著,“回去就告訴給竹笑聽吧,她已開始預備了,不過有些個花嬌貴,還得徐徐預備。葡萄藤子倒是要上架了,花房新配的肥,倒是草木灰還是什麼,沒有臭氣逼人的。”
如此徐徐閒談著,緩步行至寧壽宮。
這會太後已去了慈寧宮陪伴太皇太後,清梨先往石太福晉殿裡去,娜仁向一位位太妃與太福晉請過安,過去的時候清梨正侍奉石太福晉湯藥,一舉一動一絲不苟,滿是謙卑溫順。
她們兩個相處倒不像表姑侄似的親近,反而如上下級一般,石太福晉對清梨淡淡的,似是關懷又很彆扭,更多的平淡與惋惜;清梨向石太福晉滿懷溫順恭謹,要說有多少親近濡慕,是沒有的。
娜仁雖覺得奇怪,不過二人相處起來一板一眼仿佛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她也不好多說。、
石太福晉見了娜仁,笑了,“可算來了,快,今兒餑餑房有備了蟹粉酥,棋子大小,炸得噴香,我命人端了一碟子,就等你來了。”
又命沏了油茶來,娜仁在她床沿坐了,仔細問太醫如何診治、如何用藥、身上覺得如何、心裡暢快與否,又問願爾太福晉日常起坐吃喝。
這般一一詳細詢問過,又四下裡一看,問:“嬤嬤怎麼不在?”
願爾將茶端與她,笑道:“一早兒被太福晉派去庫房裡,仿佛是要點點什麼東西,奴才也沒細問。這茶麵子是新得的,您嘗嘗?”
石太福晉見娜仁行舉,心中熨帖,笑吟吟地看著她,也道:“這是老祖宗賞的,想來也少不了你一份,不過在我這吃了,也是我的一份心不是?”
娜仁忙問石太福晉喜歡與否,見願爾點頭,便給瓊枝使了個眼色,她悄然退下。
幾人坐在殿內吃茶果,娜仁見石太福晉又消瘦得厲害,心中一酸,笑道:“想起小時候恨不得日日膩在您身邊,隻覺得您身邊也香,點心果子也好吃。”
“我肚子這點墨水斤兩啊,可都叫你學去了。”石太福晉似有些微怔:“當年我母親還說,日後若能得個小女兒,將那些琴棋書畫合香插花之學儘數教授,極儘風雅之事,養出一清貴女兒來。我雖沒得個女兒命,卻有了你纏著我,也算是交了一份好運了。”
她說著,興致就來了,命願爾去捧琴來,對娜仁道:“我這一床‘燕雙’,乃是當年在閨中我兄長偶然得來的老桐木,請大家打造的,琴弦亦是難得天蠶之絲,舊朝遺物,隻怕當今世上也是少有了。我這一二年精神頭不好,也叫它蒙了塵,今兒你用她撫一曲,若是好,便帶回去吧。”
娜仁忙到不敢,她卻笑握住娜仁的手,“這些年,我身邊人來來去去,沒留住幾個。我膝下空虛,抱了人家的孩子,也沒養住。虧得有你,才沒真落得伶俜孤獨孑然一身的境地。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慣用之物,當是我的一份心意。如今大了,連太福晉的話也不聽了嗎?”
娜仁隻道還有清梨呢,石太福晉卻道:“她自不需我這一份寄掛,我隻想著你,你不許推辭。”又看向清梨:“你可有惱的?”
清梨忙跪下道:“清梨一心隻願能夠侍奉表姑母於病榻前,甘願儘孝道,以全姑祖母之拳拳疼愛、慈和教養,不敢有所謀求。娜仁姐姐與您無母女親屬之名,卻有師徒之實,當為半女,您有何所贈,即便傾儘一切,亦是應當,清梨不敢有言。”
石太福晉看她一眼,似喜似悲神情複雜,最後儘數壓下,隻微微點頭,“你這樣很好,清靜自守,不嫉不妒,守住本心才能在宮中立足長久。”
清梨恭敬應是,娜仁看著愈發覺得怪異。
等陪了石太福晉半日,打她殿裡出來,娜仁又去彆了一圈,出去就見清梨帶著人清清冷冷地站在宮門甬道前,一身孑然地,尋春陪在她身邊,卻微微落後兩步,低垂著頭,主仆分明。
娜仁心中一歎,走過去,“走吧,看你晚膳沒吃好,去我宮裡,讓星璿擀兩綹細麵,打了鹵子,還有魚蝦丸子清水煮開,還有那些個熏肉小菜,咱們兩個再吃一頓加餐。”
清梨微怔,然後笑著點頭答應,“也好。”
娜仁是眼看著清梨晚膳沒吃好,低著頭數飯粒一樣,時時刻刻恨不得站起來給石太福晉端湯夾菜,吃得很不安心。
剛才也是,分明身邊有人,站在那裡卻仿佛孤零零一個人似的。身姿綽約腰背筆挺地立在那裡,眉含遠山滿目孤寂,不見愴然,卻很令人心酸。
“我瞧你在太福晉身前畢恭畢敬的,倒沒多少親近。太福晉老人性子,晚輩撒嬌她才更開心,你這樣通透的一個人,怎會不知呢?”二人緩步慢行,這會日頭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天兒倒還算暖和,二人走起路來也是不緊不慢的。
清梨淡笑著,平淡的笑意讓人心裡發苦:“我如何不知,隻是……家教如此罷了。若真親近起來,先不論我如何,太福晉先要嚇壞,疑心我是否被人掉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