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妃口吻仍舊淡淡的,“嫡額娘此言差矣。當日赫舍裡氏送赫舍裡庶妃入宮,皇上已惱了皇後與赫舍裡家一回。您敢說,鈕祜祿家便能例外呢?妄圖以後宮把持皇上與前朝,乃是大忌,嫡額娘替本宮轉告阿瑪,本宮還想安安穩穩地在這後宮活上兩日。無論是本宮,還是鈕祜祿家,與皇後及赫舍裡氏都無法相比,不是嗎?”
她這樣長篇贅述的時候極少,話音緩緩地,仿佛自帶溪水潺潺伴奏,娜仁甚至能想象到她說這話時眼角眉梢輕挑著露出幾分威懾與少有的攻擊力。
一語落地,殿內安靜許久。
娜仁聽見遏必隆夫人佯裝咳嗽兩聲,清清嗓子,仿佛已經組織好語言打算開口,便向著走出來的青莊猛使眼色,青莊會意,向內放聲通傳道:“慧妃娘娘駕到!”
裡間的遏必隆夫人聽了忙忙起身向娜仁請安,既然娜仁來了,她當然不好久坐,沒一會就強笑著醍醐告退。
昭妃喊住她,“慢著,我這有兩個人,嫡額娘帶回去吧。”
她一揚下巴,春嬤嬤鄭重應是,下去沒一時,帶著兩個人進來。
卻是鄂嬤嬤與鶼鰈,這二人見了遏必隆夫人,忙跪下請安。
遏必隆夫人微微擰眉,問:“昭妃娘娘這是何意?”
“讓嫡額娘您把阿瑪的人帶回去養老的意思。”昭妃掀起眼皮子撩了遏必隆夫人一眼,“這還不懂嗎?”
遏必隆夫人登時麵色鐵青,娜仁眼睜睜看著她額角的青筋都要暴起了,但見她行至炕前,也不顧娜仁還在,聲音極低地道:“娘娘您是鐵了心要撇開家裡了?可您要知道,這宮裡的路不好走,從前若不是家裡都給您鋪好了……”
“你們給我鋪什麼路了?鋪出這錦繡前程,尊貴妃位?”昭妃嘲諷般扯扯嘴角,“怕是給我留的隱患更多吧?這些年的明槍暗箭,可都不是我招來了。來人送客!”
娜仁看著她,眼睛都亮了。
帶遏必隆夫人咬著牙領著那二人離去,娜仁道:“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好生猛!我聽你頂她聽得心尖都發顫!”
“先彆說我,是叫你來幫忙的,你在外頭聽壁角看熱鬨,可歡喜?”昭妃斜眼睨她,娜仁討好地笑道:“我這不是頭一回見這樣的熱鬨,不免多聽了兩耳朵,況剛才那回你們說的那話,我進來好嗎?”
昭妃端起茶痛飲半盞,然後輕嗤一聲,“有什麼好不好的。”
倚霜笑容滿麵地為娜仁奉上茶來,娜仁心有惴惴地用嘴唇一抿,還好她們長春宮還沒變態到用苦茶待客的地步,入口的酸甜爽口的果子露,娜仁眉目一舒。
倚霜見狀,笑道:“您可不必怕,奴才怎敢用那苦茶招待您呢?”
娜仁滿意地喝了兩口,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又問:“方才招待遏必隆夫人……”
倚霜微微一怔,還是如實告知,“從前皆是如常,今兒是娘娘吩咐給夫人上苦丁茶,下下火氣。”
“噗嗤!”娜仁忍不住笑出聲,指著昭妃直道:“你可真是個鬼才,鬼才!”
昭妃盤腿往炕上一桌,手拈著一串念珠,眉目淡淡的,“他們心不靜,那就由我來替他們靜一靜。”
“要說我與你那嫡額娘,從前也是識得的,倒不知道她還是這個脾氣。”娜仁撇撇嘴,道。
昭妃看她一眼,似是牽了牽唇角,“她不是與我阿瑪同心同德,而是為了保住她的尊榮富貴。不然你當她樂意拉下臉來入宮,與我講道理?”
她一撣袍角,輕嗤一聲。
娜仁看她全然是天成的灑脫風流,不由道:“我總覺著,你不該困在這宮裡。富貴榮華,何曾是你所求。”
“所以飲苦茶,焚清香,修清靜。”昭妃對著她,神情平靜如一波碧水,一雙澄澈的眼便是水波蕩漾時照射在其上的日光,道:“身在囹圄之中,隻要本心清靜,何處不是鐘靈之地?”
與心中所求有關的話題似乎被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不過娜仁心中總存著一份澀然:曆史上孝昭仁皇後自孝誠仁皇後薨逝後,封後轉年便病逝於坤寧宮。
娜仁這會倒期待前世年輕時看的那些狗血能有幾分真,早早逝世的昭妃能夠遠遁江湖逍遙灑脫,追尋她心中所求的,而不是困在內宮,做一個對她而言不知是好是壞的妃子。
即便是皇後,也定然不是她所求。
娜仁心中篤定,注視著昭妃,如是想到。
不過想到遠遁江湖前期,那位‘昭妃’和‘康熙帝’的虐戀情深,娜仁再瞅瞅這位昭妃的臉,隻覺得通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猛灌了兩口果子露,將那些亂七八糟的遐想跑到九天雲外去。
爾後宮中的日子在皇後生產之前還勉強保持著平靜,納喇氏不知從哪聽到的風聲,向清梨求來了那助孕的方子,吃了兩個月,果有了喜訊,清梨那方子便被傳得愈發神了。
她們接連有了喜訊,佛拉娜卻坐不住了,那方子她也依樣喝,甚至比納喇氏還要早些,如今卻還沒有消息,不免著急,給她請脈的太醫又替她開了一副坐胎方,她交替喝著,也不知何時能夠起效。
娜仁覺得她這完全就是胡來,不過太醫既然沒有製止,就說明好歹沒有什麼壞處,她也勸不住那個主意正的,索性就不去關注,也算落得個清靜。
娜仁的事業還是一如既往的慘淡,多半時間都用在陪女兒與太皇太後、太後上,下晌固定與昭妃和清梨喝茶說話。
由夏到秋,庭院內碩果累累就沒斷過,杏李自不必說,窗根底下新種的兩棵芭蕉也生得鬱鬱蔥蔥,榴花落儘後結了果,新移來的柿子樹修養生機過後,今年也眼看著要結果了。
每逢有新鮮吃食的時節在永壽宮辦一場聚餐,清茶淡酒、美食佳肴,這樣的日子,當真是神仙也不換。
皇後特意討了一對她種在葡萄架下的葫蘆結出的果子,用細繩拴了掛在坤寧宮正殿廊下,正對著東暖閣南炕的窗,一推開窗屜,打眼就能看見。
據說這樣能保孩子生出來健康,娜仁從前沒聽過這個說法,也不知皇後從哪裡挖出來的,不過也給她了。
入了夏,天氣逐漸炎熱,皎皎病了兩場,娜仁便沒什麼心思看熱鬨,大多都撲在皎皎身上了。
好在身邊人照顧起來細心,又有一個堪稱妙手回春的唐彆卿,醫術上半桶水好歹也懂點的額娘,皎皎恢複得還算順利,等盛夏一過,秋老虎也走了,天氣涼爽下來,皎皎就又恢複了活蹦亂跳的模樣。
隻是小下巴都瘦出尖尖了,實在令人心疼。
太皇太後心裡記掛著她的身子,好些日子未能安枕。這日皎皎徹底好了,娜仁抱她去向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又問:“皎皎的身子究竟如何?這孩子生來元氣上的不足,唐彆卿可有說過怎麼補齊?何時能夠補齊?”
“唐彆卿說了,皎皎生在寒冬之際,碰上的第一個夏日便是那般暑熱,她生來又比正常胎兒有幾分不足,畏熱是正常的,等逐漸大了,便可以好轉。發陽之時彌補精氣元氣,二月再泄胎毒藥毒。今春還小,不好用藥請針,明年往後正合適。如此連續二三載,春日服藥受針兩個月,把握好時機,便可將胎中的不足儘數補齊,剛落地時受的虧虛也可以彌補上。”
娜仁剝了個橘子,細細取了白絡,遞與太皇太後一半,又隨手將一瓣遞給皎皎讓她啃,笑對太皇太後道:“說來皎皎如今添了輔食,愈發不愛喝奶了。烏嬤嬤蒸的米糕和奶糕倒是都喜歡極了,用熱水化開,一頓生生能吃進一小碗去!天涼快了,她的胃口也好起來了,諸如蘋果、蜜柚、朱橘一類的時令水果,正餐之外,怎麼吃都吃不夠的。”
太皇太後鬆了口氣,笑道:“能吃是福,能吃是福。”
十一月,皎皎滿了周歲,被打扮得福娃似的帶出去顯擺了一番,不同於承瑞的瘦弱,皎皎一兩個月裡已經恢複了胖墩墩白嫩嫩的樣子,太皇太後昂首挺胸地抱著小孫女,臉上有光極了。
抓周宴上,皎皎一把握住小馬鞭不放手,另一隻小爪子抓著毫筆往娜仁這邊遞。
看著康熙險些喜極而泣的模樣,娜仁真不好意思告訴他:你閨女這樣是因為平時讓我指使多了……
算了,就讓這個美好的誤會,繼續延續下去吧。
周歲宴上,皎皎收了許多禮物,娜仁都命人登記造冊,收在大箱籠裡,上了鎖,收在庫房裡,為皎皎存著。太皇太後與太後、康熙均是厚賞下來,皇後和後妃們的禮物也都不薄,昭妃、清梨私下各有物件相送,昭妃送了一塊美玉,清梨送了一把小木劍,倒都很得皎皎的喜歡。
佛拉娜送了十二色針線,小兜子、小帽子和小布老虎都縫得十分用心,布老虎成了皎皎的新寵,日日都要抱著睡。
日子就在皎皎牙牙學語時緩緩而過,就在康熙因皎皎叫出了第一聲完整的、字正腔圓的‘汗阿瑪’正式喜極而泣的時候,皇後發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