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康熙眼圈通紅,熱淚盈眶,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著,甚至他能感覺到康熙的手也在抖。
“快去請慧妃娘娘。”梁九功心裡一緊,急急忙忙地吩咐小太監,又忙問康熙:“您這是怎麼了?”
康熙不言不語,緊緊抿唇,兩手攥成拳,又在禦案上砸了一下,顫抖著啟唇想要說什麼,卻在張口的那一瞬間泣不成聲。痛苦的嘶吼堵住了他的話語,眾人隻聽這位至尊無上的帝王如迷途重傷的野獸般嘶吼,像是一把刀,劃開所有人的心口,讓人覺著悶悶地疼。
娜仁急匆匆趕到的時候心裡已有了準備,氣喘籲籲地扶著殿門,一邊平息著呼吸,一邊緩步入了內殿,走到康熙身邊,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問:“怎麼了這是?”
“……阿姐……”康熙嗓音沙啞得厲害,眼睛紅得讓人心中發澀,“天神帶走了承瑞,帶走了承慶,如今又把承祜帶走,留給朕一個先天不足的賽音察渾……上天為何如此不公啊!”
娜仁喉頭發緊,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承祜……隻是不在人間受罪,得以超脫了。”
康熙苦笑著喃喃道:“但願吧。”
他在發泄一場之後,仿佛找回了理智,吩咐眾人:“二阿哥之事,不可叫老祖宗知道。”
“嗻。”梁九功等人連忙稱是,娜仁勸道:“承祜這樣……皇後心裡定不好受,你回去陪陪她吧。老祖宗沒有你想得那麼脆弱。這樣的時候,皇後需要個人陪著,你是他的丈夫,承祜的父親。”
說著,她心裡極有對皇後的憐憫,也有對自己的嘲諷。
清宮裡活了多少年,也是眼淚說來就來的種子選手了。分明與承祜沒有什麼感情基礎,眼淚來得倒是痛快。
康熙似乎聽進去了,又似乎沒聽進去,沉默了好一會兒,隻說了一句:“朕知道了。”
娜仁便不再多勸,行宮裡的人遵康熙的話,不敢將承祜的死訊透露給太皇太後知道。
然而太皇太後在宮中手眼通天多年,那消息她遲早要知道的。
宮裡的信兒遞來的時候太皇太後才用完藥,聽完怔了好一會,便覺眼睛酸酸澀澀的,一手持著念珠,低低道:“這都是當年的孽啊……”
“太皇太後。”蘇麻喇亦是滿麵哀色。太皇太後手微微顫抖,深呼吸好幾次,方才平複情緒,道:“既然皇帝瞞著我,就權當不知吧。……我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兒子、孫兒,一個接著一個的送走,長生天啊!”
行宮裡不知何時染上了沉悶悲傷的氣氛,就連皎皎仿佛都懵懵懂懂地感覺到了,今兒折了花去哄太皇太後,明兒揣著偷偷藏下來的寶貝點心去安慰安慰康熙。
小小的人兒忙得陀螺一樣,倒也給了康熙少許的安慰。
康熙最後還是沒能留下,京裡的信兒,皇後一病不起,且愈發嚴重,康熙心急如焚,向太皇太後辭彆,帶著幾個侍衛快馬歸京。
聽後續的消息,皇後振作得很快。
她本就不是個軟弱的女人,隻是喪子之痛一時將她的天都壓塌了,如今另一座天回去替她撐了起來,她便可以好得快些。夫妻二人互相舔舐傷口,度過失子之痛,想來也更快些。
行宮裡諸事安好,太皇太後住了約有五十餘日,三月中下旬便預備著啟程回京了。
此時承祜去世這一顆小石子在宮裡泛起的波瀾已經消逝,對太皇太後而言,也不算是個傷心地了。
康熙在安慰過皇後一番後又快馬回到赤城,如今聖駕歸京,一路百姓盈街,好不熱鬨。
太皇太後到底上了年歲,折騰著便覺得累了,回了宮徑直回慈寧宮休息,太後也不耐煩那些應酬,給了娜仁一個鼓勵的眼神,帶著人施施然回了寧壽宮。
娜仁則還得去皇後那裡打卡。比之她離宮時,皇後消瘦不少,精神頭倒是不錯,笑問過她太皇太後身子如何,又問過太後,摸了摸皎皎的小腦瓜,交代娜仁有兩匹宋錦要與皎皎裁衣。
娜仁一絲不苟地回答著,等皇後的官方慰問告一段落,方端起茶碗飲了兩口茶,四下裡打量著。
此時眾妃皆在,各自落座,多數人還是一如往常,唯獨納喇氏不似從前那般,在皇後跟前妙語連珠,一言一語奉承得巧妙,能說進人心裡。今日她就低頭靜坐著,一派溫順模樣。
娜仁看了心中暗暗稱奇:莫非那狗血裡說的竟還有幾分真?
沒待她多觀察,皇後便溫聲笑道:“時候不早了,慧妃一路奔波,也累了吧。且回去先歇息吧,明兒不必來請安,好生歇著,再與昭妃她們熱鬨熱鬨。”
娜仁未曾推辭,起身來向著她盈盈一欠,笑道:“那妾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皇後便命眾人都散了,嬪妃一一起身告退,皇後回了正殿暖閣裡坐,九兒用一個小茶盤捧來一碗湯藥,輕聲道:“娘娘,養身的藥好了。”
“這藥……可苦得很。”皇後垂眸掃了一眼,歎道:“也不知吃多少能有成效。我這身子啊,竟連比我大兩歲的慧妃都比不上,你看她今日容光煥發的模樣,真是讓人羨慕。”
九兒忙勸道:“娘娘何必如此消沉呢?您是素日太過操勞,太醫不也說了嗎?您耗費心神太過,再兼大悲傷身,故才有次急症。緩緩地用藥養著,好時候在日後呢。那湯泉養人,慧妃娘娘又素來是個萬事不操心的,在行宮裡住了一個多月,身子隻有更好的,您與她比什麼呢?”
“嗬——”皇後輕嗤一聲,似有些恍惚,聲音低低的,仿佛隻是說給自己聽,“從前我忌憚她的出身,後來我憐憫她的未來,如今卻覺得,我連她都比不上。她好歹還有個公主傍身,縱然不是自己親生,也比我這個孤鬼強上百倍。”
九兒心中澀然,又勸道:“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呢?您還年輕,有得是日後。慧妃娘娘膝下至多是個公主養著,您卻還可以有許多許多自己親生的阿哥公主,怎能一樣呢?”
“你也哄我。”皇後有些頹然,仰頭一口飲儘了碗中的湯藥,掃了九兒一眼,問她:“欽天監的人聯係好了嗎?”
九兒忙回道:“已經與季大人說好了。”
“也罷。”皇後倚著靠背悶悶道:“本宮想自己待會,不好進來煩我。若有什麼宮務,且撂下吧。”
九兒低頭呐呐應是,領著宮人們退下了。
永壽宮裡,娜仁被好久沒見的福寬圍著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娜仁身邊這群人,瓊枝、福寬、豆蔻加一個竹笑,是賭咒發誓死也不要出宮去的,娜仁隻得隨著她們的意,左右如今這世道,在宮裡,她還能護著些她們,真出去了,她也幫不上什麼忙。
豈蕙星璿這一二年也快到了年歲,茉莉、菡萏被調理得出挑了,娜仁與她們商量著,等明年開了春兒,宮裡放人出去的時候,許她們出宮。
二人縱有不舍,但外頭有家有業的,父母高堂聚在,不像不想出宮的那四個家裡沒什麼人了,她們兩個自然沒有久久留在宮中的道理。
如今永壽宮小廚房的差事已經逐漸由茉莉接手了,做得也很是不錯,處事穩健乾脆,廚藝也曆練得很出挑,將她姑姑的手藝學了□□分來,皎皎很偏愛她做的桂花甜糕,一次能吃一盤子。
不過為了保護她的小牙齒,也為了讓她把胃口留在正餐上,娜仁在永壽宮內實行甜點限量政策,她每次隻能嘴裡啃著一塊、一手抓著一塊,然後眼巴巴地盯著盤子,看著她額娘與那兩個狠心的姨媽將盤子裡的點心一掃而空。
兩位姨媽指得是清梨與昭妃,她們為了當這姨媽是下了血本的,皎皎一身環佩叮當的,有一半是她倆的傑作。
皎皎打小就看出端水的技術純熟了,與二人都好。清梨教她兩招劍術,皎皎學著,耍起來倒是有模有樣的;也能跟著昭妃念兩句經,看得康熙頭疼,與昭妃促膝長談,中心思想就是不要傳授皎皎那些能移人心性的道書經文。
昭妃頂著張冰冷冷的棺材臉把康熙說與她的話學給娜仁與清梨聽的時候,娜仁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然後又有些訕訕。
她倒是沒覺得孩子與昭妃混有什麼不好,早點看透些世俗道理天之蒼蒼眾妙之門,免得長大了受傷。
但既然康熙覺得不妥,那就算了吧,好歹是人親爹呢。
喝著茶的娜仁如是想到。
剛出生的五阿哥生得白胖圓潤,確實可愛。
納喇氏或許是把放在承慶身上的關懷也加注到了五阿哥身上,五阿哥身邊的事兒,事無巨細,她都要過問一番,若不是怕惹皇後生氣,隻怕她會求康熙把五阿哥留在她身邊,由她親自撫養。
不過五阿哥的出生日子已經使皇後不喜了,納喇氏也不敢在這上麵多做文章。
然而即使她這樣小心謹慎,五阿哥一場風寒,欽天監副使的進言,都讓康熙決定將五阿哥放在外臣家中寄養。
最後挑來挑去,選了納蘭明珠。
英親王阿濟格的女婿,出身葉赫納拉氏,與納喇氏還有幾分轉折親,時任兵部尚書,朝內重臣,康熙心腹,算是撫養五阿哥的不二人選。
五阿哥出宮娜仁,康熙打破滿人‘抱孫不抱子’的傳統,抱了抱這個孩子,緩聲道:“朕為他取名,保清。”
不從承字輩,或許就是康熙對這個兒子最大的期許了。
也是期許。
皇後登時麵色鐵青,縱然仰仗好養氣功夫,也好一會兒才複了和緩麵色,強扯了扯嘴角,“是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