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裡已然是兵荒馬亂的一片狼藉,娜仁等人匆匆趕到時,太醫正在寢殿炕前為六阿哥施針,額角上的汗珠子不斷向外沁出,手指倒是穩穩當當的,行針間動作沒有半分停頓或是顫抖,每一針都是毫不猶豫地,肅容正色,儼然是早就做好了準備。
德妃少見地麵上毫無脂粉裝飾痕跡,鬢角發絲淩亂,坐在炕邊麵帶驚慌地握著六阿哥的手不斷地捏著他的掌心,仿佛是僅僅地抓住了最後一棵救命稻草,但任人都知道,這不過是無力的自我寬慰。
她口中一遍遍地喚著六阿哥的名字,聲音微啞帶著些哭腔,叫人聽了也覺心酸。
娜仁頓步在原地,微微抿唇,端嬪似是恍惚,兀自出了會神,半晌後長長一歎轉身避了出去。
“皇上呢?”娜仁擰著眉問永和宮的首領太監,太監慌慌忙忙地回:“已經去請過了,但皇上與眾位大人探討要事,奴才等不敢打擾!”
“有什麼不敢的?”德妃猛地回過頭來,緊緊盯著那太監,眼睛瞪得很圓,反柳眉倒豎,分明一副氣急的模樣,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從她輕輕顫抖的手與嘴唇、通紅的眸子看出她的驚慌與內心的焦灼。
她咬著牙一般開口,像是怨恨極了,又仿佛隻是無力的呐喊,“祚兒不隻是我的兒子,也是他的兒子啊!他如今還不過來,是不想見兒子的最後一麵了嗎?”
說出最後一句話,她渾身一顫,緊緊咬著唇,唇角很快見出血色,在蒼白的唇上格外顯眼。
分明是四妃之一,手握大權,何等尊榮,此時的她卻隻像是一朵在狂風驟雨中飄搖的浮萍飄絮,在生死大關之前,顯得那麼的無力。
娜仁沉下心,喚了一聲:“唐百!你進來。”
“奴才在。”隨著她過來的唐百迅速入內,低眉順眼地一拜,娜仁命道:“你去,把皇上喚來。就說——”她看了眼炕床上小小的胤祚,深呼吸一次,定了定神,艱難道:“六阿哥不大好。”
唐百恭敬地應聲後退下,德妃輕嗤一聲,似是嘲諷又似是無奈的冷笑一下,拋卻一切的優雅溫順,隻緊緊抓著兒子的手,垂眸,貪戀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寸寸地略過,指尖輕輕摩挲著他的小手,一刻也舍不得移開。
即便如此,康熙趕來得終究也遲了。
六阿哥的喪鐘敲響在五月十四這日,太醫緩慢跪下的動作無聲地宣告這一結果,哀傷的氛圍瞬間在整個永和宮擴散、彌漫。
太監宮女們迅速跪了一地,德妃渾身都在顫抖,手上還緊緊抓著胤祚的手,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的貼身宮女咬咬牙,強撐著膽子膝行上前,向德妃磕了個頭:“娘娘……節哀啊。”
“娘娘……節哀啊!”她登時滿麵都是淚,帶著哭腔放高聲,提醒著德妃。
“……節、哀……”德妃咬著牙,仿佛是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一直強含住不肯落下的淚終於滾滾而下,她猛地撲倒六阿哥身上,淒聲哭喊:“胤祚!我的胤祚!”
她痛哭著,喊六阿哥名字喊得撕心裂肺,在永和宮上回蕩著,經久不散。
其聲悲愴,聞者落淚。
兆佳氏是有孩子的,最看不得這個,此時微微偏過頭去,眨眨眼,眼睛已有些酸澀。
戴佳氏不聲不響地紅了眼圈,終究還是也避了出去。
娜仁擰著眉側頭,不願再看德妃,忽然眼神向殿外瞄去,神情微變,抬步走了出去,正見胤禛站在牆角,扒著窗,目光怯生生地望著殿內。
見娜仁出來,他有些驚慌,又迅速安定下來,乖巧地走到娜仁近前衝娜仁行禮。
見他眼眶微紅,卻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娜仁心裡一酸,牽過他的手,緩聲問:“你怎麼在這?佟貴妃呢?”
“額娘歇息了,我聽到這邊的動靜,過來看看。”胤禛抿抿唇,還是如實答道。
娜仁點點頭,又打發人要送他回去,胤禛瞥了眼殿內,德妃的哭聲淒慘得叫人心中難受,他低著頭,遲疑一下,還是呐呐應了。
見他這樣,娜仁既放心又不放心,隻能叮囑人將他好端端地送回去,正站在廊下出神的功夫,康熙急匆匆地趕過來,她猛地一抬頭,目光相處,聽著周遭的悲聲,康熙瞬間明了。
他一口氣猛地滯住,又迅速恢複如常,瞬間的無力隻落在了娜仁與梁九功眼中,娜仁一時心中百感交集,隻能偏過頭去,錯開他的目光,低聲道:“進去吧,安慰安慰她,喪子之痛……如同剜心啊。”
康熙一時沉默,好一會,低低地“嗯”了一聲,甩甩袖,大步流星地進了正殿。
至於康熙是如何安慰德妃的喪子之痛、德妃對康熙究竟氣不氣得起來,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康熙既然到了,殿內的嬪妃便依次撤了出來。
德妃並沒有滿宮宣揚六阿哥不大好了這事,不過知會了永壽宮,娜仁就帶來了一串的人,後來鈕祜祿貴妃也趕來瞧了瞧,這會與戴佳氏幾個一道出來,見娜仁站在廊下,便衝著她道了個萬福。
“都回去吧。”娜仁看了看她,輕歎一聲,道:“叫皇上好生安慰安慰德妃,咱們就不要打擾了。”
眾人紛紛應和,端嬪等人與鈕祜祿貴妃道了彆,在永壽宮門前分道揚鑣了。
死了一個孩子,便是素日沒什麼往來,這會也沒誰笑得出來,一路沉默地回了西六宮,娜仁還要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便先與她們道了彆,在恭送聲中步入了慈寧宮。
慈寧宮的消息自然是靈通的,即便太皇太後如今已不大理事,也沒有什麼瞞得過她的,何況是這等大事,太皇太後自然早知道了。
娜仁一路進去,一路受著宮女太監們的禮,抬眼便見蘇麻喇正在小佛堂門外翹首盼望著,與她目光相處,神情柔和些許,無聲地向她道了個萬福,示意她進小佛堂裡。
這裡常是青煙嫋嫋的,一進去檀香味撲麵而來,娜仁深吸一下,心裡莫名地穩住了,見太皇太後跪在蒲團上,無聲地閉目祈禱。
“來了。”太皇太後也沒轉頭,聽到腳步聲便知道是她,隻道:“德妃如何了?”
娜仁道:“喪子之痛,如何能夠輕鬆釋然。”
“皇帝——他如今已有了帝王氣象,也不知會不會傷心。”太皇太後睜開眼,雙手合十,仰頭望著紫檀神龕中拈花輕笑神態慈悲的菩薩,默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那個孩子吧,保佑這些年這些孩子,保佑……”
娜仁垂著頭,地上遍鋪著暗黃卍字不到頭如意雲紋的厚氈子,踩上去十分宣軟,她今兒穿的一雙蓮花盆底鞋從襯衣的裙擺下隱約露出鞋尖與綴著的萬事如意流蘇結,倒也配得上踩這氈子。
小佛堂內處處布置看似簡樸,實則最是講究,不過因著是帝王之家,便有富貴至尊氣象。
她一字一句,聲音啞澀,道:“便是帝王,也有骨肉之情,男女之愛,發膚之痛。”
“那也……罷了。”太皇太後長歎一聲,在蒲團上拜了一拜,撚著念珠緩聲道:“願那孩子能登西方極樂,不受輪回,不再受人間七苦。”
六阿哥的死隻是紫禁城這一片浩瀚汪洋中不起眼的一朵浪花,很快又被滾滾波濤衝散,除了受切身之痛之人,便無人在意了。
隻是寶華殿多燃了兩卷經,太皇太後多念了兩聲佛。出了三七,德妃仍舊是溫柔端莊的永和宮娘娘,仍舊大權在握,仍舊風光無限。
入了夏,天氣漸熱,七月裡是娜仁生辰,康熙不願簡單講究過去,執意大半——用他的話說,如今國富民強風調雨順國庫充盈,內帑也富得流油,不差辦一回生日。
偌大後宮,連皇貴妃的生辰都不能辦好,底下的嬪妃過生又該如何自處?
娜仁……娜仁很不堅定地被他說動了,其實也是想看看熱鬨,正好也請太皇太後和太後出來熱鬨熱鬨。
如今太皇太後愈發深居簡出,能請她出來的事情可不多了,娜仁的生辰,太皇太後會給她的麵子。
康熙也是有意抬一抬永壽宮的門楣,這些年娜仁不大愛出風頭,如今皎皎將要成婚了,他生怕有人將女兒看低了,不知道嘉煦公主的尊貴。
其實誰敢啊?
看出他的意頭來,旁的嬪妃心裡多少有點無奈——滿京裡誰不知道永壽宮的威風,誰敢招惹?便是嘉煦公主,當今長女,越級親封固倫,榮寵天下皆知,他老人家恨不得捧在手心裡,額娘又是如今後宮第一人,便是宗女或是家裡再得勢的大臣之女,待這位公主,也是捧著哄著,哪次參宴不是眾星捧月裡的月亮,受委屈?不知道尊貴?那可真是笑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