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一切事塵埃落定之後,年已經過了。
一出了上元,娜仁便奔赴南苑。
這回她沒有帶留恒,隻簡單交代了留守的唐百兩句,回過太皇太後與太後之後,便動身了。
康熙對此早有預料,隻對她道:“在南苑好生散散,留恒有福寬照顧,朕也會叫梁九功多留心,阿姐你不必擔憂。”
“……好。”娜仁點點頭,衝他笑了笑。
南苑似乎永遠是那樣的寧靜,娜仁素來居住的小院子又仿佛永遠是那樣的清幽、僻靜。
院中梧桐已極為挺拔蒼勁,雖然寒冬,不見新綠,但隻觀枝乾,也可以想象春夏之季的枝繁葉茂、生機盎然。
一邁入小院的門,娜仁的心似乎就鬆了下來,願景與清梨安安靜靜地等在院子裡,見她來了,清梨笑著道:“這一回怎麼這樣急?恒兒呢?他也沒隨你來,你倒把孩子撇下了。”
“鈕祜祿貴妃……去了。”娜仁頓了頓,嘴快過腦子地說出這句話,然後又有些懊惱:她這是在說什麼?即便南苑偏僻,消息也不可能閉塞到那種地步,願景不可能不知道鈕祜祿貴妃去世的消息。
果然,願景聽她如此說,神情平靜淡然地點點頭,“我已知曉了。”她又望著娜仁,眸光溫和,仿佛是能夠包容萬物的柔和,“她……性格看似柔和實則偏激,能走到這一步,我並不驚訝。或許於她而言,此刻也算解脫。是她臨終前與你說了什麼嗎?叫你這樣……心情複雜。”
“她說,她很羨慕你。”娜仁定定看著願景,“她隻說或許有些羨慕你,但從她的眼睛,我看出她很羨慕你。”
願景微怔,複又輕笑,似是灑脫,又似是看透後的無奈,“但即便她很羨慕我,她也不會如我這般選擇。”
“好了,你們傻愣愣地站在這裡說話做什麼?”清梨開口道:“快進屋,這正是冷的時候,又是在山腳下,這樣刺骨的寒風,你也不怕染了風寒。烏嬤嬤可一道過來了?叫她知道定然擔心。”
娜仁軟聲道:“烏嬤嬤沒來,她放心不下留恒……”
幾人閒語幾句,快步進了正屋。
這院子玲瓏小巧,正屋也不大,麵闊三間,西屋是寢間,東屋是暖閣並書房。
此時一路進去,娜仁見屋子裡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屋裡一色掛著鬆綠色繡茉莉團花的紗幔,這樣寒冷的冬日裡,鮮亮的鬆綠色總能叫人被冷風吹得拔涼的心感到稍有一絲安慰。
暖閣裡燒著暖炕,地上起了暖爐,爐子上吊著茶壺,咕嘟咕嘟地煮著茶水。
炕上一色引枕、坐褥也肉眼可見是新換的,炕桌上不過一隻白梅瓶,其中供著數枝梅花,紅白交錯,豔麗與清幽恰到好處地融合,暗香浮動,暖融融的屋子裡一股梅花的清香,與普洱的茶香混合在一起,輕輕一嗅,香氣沁人心脾,叫人不由通體舒暢。
見娜仁喜歡,清梨便笑:“怎樣,你這屋子可是我布置的,可還算合心?”
自前幾年出去走了一遭,她給人的感覺便大不一樣,從前雖然瞧著瀟灑疏狂,可細看卻如一潭死水一般,仿佛隻是數著花開花落捱日子。如今卻是肉眼可見的將一切都放開了,或許茫茫不見邊際的大海,真有一種神奇的能夠叫人看開許多的魔力。
“合心,喜歡極了。”娜仁樂嗬嗬地捧場,清梨更歡喜了,用清水涮過的茶碗斟了半滿的三碗茶,邊道:“這茶葉還是我從南邊翻出來的,正兒八經的老東西,約莫得比我年齡大了。”
娜仁聽了,不由一驚,比清梨年紀大的茶,可是罕見的珍品了,便是她存著的普洱,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當即低頭細品,果覺滋味不同於凡品,便又有些懊惱:“早知道我該把留恒帶來的,他若是知道錯過了這樣好的茶葉,總該遺憾吧?”
不過她這個人一向是很擅長自我開解的,話剛出口,又嘿嘿一笑,給自己找補:“不過沒有遺憾的人生哪裡是完美的呢?他錯過這一口茶,是因為上天要成全他的完美,絕不是因為我不想帶他來。”
清梨聽她這話,一時瞠目結舌,甚至還嗆了兩口茶,狠狠咳了幾下,方扭過頭對她道:“我是真佩服你……”
“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知道她的性子。”願景呷了口茶,頗為淡定的模樣。
娜仁也不惱,一邊喝茶一邊隨口說:“我不知怎麼了,在宮裡住著總覺心煩意亂的,佛拉娜忙著催生、賢妃忙著找送子偏方、端嬪又病了,寧雅剛剛接手宮務忙,旁的幾個都有孩子要操心,我連打個牌都找不到人。”
見她怨氣滿滿,二人先是笑了,清梨略帶好奇地問:“寧雅,便是新入宮那位,佟佳氏出身的小佟妃?”
“不錯,貞懿皇貴妃的妹妹。”娜仁頓了頓,補了一句:“性子倒不像她,很看得開,看著麵人似的,其實棱角都在肉裡包著,骨頭硬得很,平日裡沒脾氣,其實是不在意,真狠起來也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勁。”
清梨端著茶碗的手一頓,然後哭笑不得,“聽你這麼一說啊,我就覺著這骨頭也不對、肉也不對了。……宮裡狠人多了,她狠點也好。”
她們的話題並沒有在宮中的新人上多停留,清梨倒是饒有興致地問:“端嬪的身子怎樣了?佛拉娜催生什麼?賢妃找送子偏方……她可都這把歲數了……”
見她微微啟唇,滿麵驚恐訝然的樣子,娜仁也被她的腦回路驚道了,瞪圓眼睛盯著她:“你成日家都想什麼呢?”
願景忍俊不禁,強壓住唇角,還是忍不住用茶杯掩著輕笑。
清梨這會也反應過來自己隻怕想岔了,卻還嘴硬,兀自硬撐道:“我那不是想著,當年她可是給自己拚命灌藥的人物,萬一老來老來,又想含珠生花了呢。”
“給她兒媳婦的。”娜仁本來覺著好笑,思及這個,又滿麵的無奈,“大福晉連誕四女,她盼著抱個孫兒,太醫都罵了好幾個了。大福晉麵上不說,心裡也憋著一股子氣的,咬著牙連著生了四個,也不想想她自己身子受不受得住。賢妃……她這幾年性子愈發急了,大福晉倒是個和順性子,見她不喜,愈發怯懦順從,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清梨聽著不由擰眉,問:“那大阿哥是什麼意思?”
“他倒是不急,還幫他媳婦說話,賢妃幾次三番往他房裡塞人,也都被他擋回去了。不過他擋下了,賢妃不會對他不滿,隻會對他媳婦生氣。他在額娘和福晉中兩相為難,他越護著他福晉,賢妃對他福晉便愈發不滿,若說向著他額娘……我冷眼瞧著,他還是個清醒人,更心疼他福晉。要我說,這是個僵局,無解。”娜仁歎道:“也不知大福晉幾時能熬出來是個頭。”
清梨跟著歎氣,“這便是天底下一等一無奈又磨人的事了,虧得大阿哥還向著大福晉,不然膝下無子,婆母著急為難,是天下女子最難熬的一關。”
她忍不住道:“你說當年賢妃也是這樣過來的,她怎會不知大福晉比她更著急,此時為難大福晉也是無濟於事!又是何必。”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啊。”娜仁再度歎氣,願景滿麵無奈:“你們在此長籲短歎地又是何必?普天下這樣的事是再多不過的了,你們如今隻見這一個,為此唉聲歎氣的,等以後見的多了,又該如何?”
她看起來平靜極了,“要我說,兒女都是命,命呢,天注定。賢妃再急,也不過是無用功罷了。”
娜仁一時啞口無言,其實不怪願景冷漠,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對此也是耿耿於懷、疑惑不解過的。
但如她所言,這樣的事情如今實在是太過普遍了,甚至在幾百年後的現代社會,這樣的情況還是存在著許多。
娜仁也是見過太多太多了,不過這些年在宮裡,宮裡的女人雖然暗地裡拚著勁想生阿哥,但太後和太皇太後是不管這些的,京師中婆媳關係的熱鬨她也不大吃,相熟的幾個嫁了人的都是夫妻和美,沒有被婆婆為難過的,她猛地見到賢妃與大福晉這樣,才會耿耿於懷。
而願景對此顯然已經脫敏,縱然心中仍然對此略有感慨,麵上卻能波瀾不驚。
也隻有娜仁對她那般了解,才能從她似是靜若止水的麵上看出幾分波動。
不過娜仁並不打算戳穿她的平靜,而是歎了一聲,道:“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勸她的呢?不過她聽不進去,外人說再多也不過是無用功罷了。其實她心裡未必不知道,隻是她從未接受過這一點,如今也不過是把當年對自己的執拗施加給了大福晉罷了。”
越說,娜仁越覺著大福晉和賢妃這一局無解,她又何嘗沒有勸過賢妃呢?好壞賴話說了一籮筐,最後不過都是無用功。
如此想著,她便覺心煩意亂的,索性搖搖頭,道:“不說這個了,今兒個晚膳吃什麼?”
見她有意轉移話題,願景一揚眉,配合地道:“有今早新打的野雞,吃野雞鍋子,清梨新得的玉蘭片,我們吃著很不錯,比宮中的還要好上許多,她說那是正宗的蘇州百年老店的味道,你也嘗嘗。”
“那我可是要嘗嘗了。”娜仁先是笑著,然後敏銳地察覺出不對來,猛地轉頭看向清梨,一時有些訝然:“你和那邊又聯係上了?”
清梨平靜地笑著,“是我從前想得偏激了,隻想著把我額娘留下的那些保住,和那邊割席,但說到底,那些東西本該有我的一份,何必便宜了外人呢?倒叫他們得了便宜還賣乖,把我說得怎樣背棄家族貪慕榮華似的,他們也不想想,我若是貪慕榮華,就該直接把他們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