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裡的生活一如既往的靜謐、美好。
清梨霍霍了願景將近一年的時光,總算把娜仁盼來了,便拋開並不是太願意配合她、總是板著臉的願景,拉著娜仁開始風花雪月。
采鬆花釀酒、取春水煎茶,烹茶要用冬日梅花上的雪水或山中泉心水,撫琴時要焚百花精露香,就連幾案上花觚中插的梨花選品相、形狀如何的都有嚴格要求。
即便是懷揣著一點點情調的娜仁都被她搞得無語了,深感自己和這些世家大族之後,風雅恣肆之輩有壁!
恕她舌頭不靈敏,實在是喝不出梅花上的雪水、山中的泉心水和後院水井裡打上來的水有什麼區彆。
要說有的話……梅花上的雪水更臟?
這話說出來,清梨八成是要擼袖子和她開乾的。
所以娜仁很有眼色地閉嘴,往好了想,現在這個時候空氣汙染並不嚴重,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尾氣和廢氣排放,雪水應該也沒有那麼臟……吧?
反正不管有沒有,喝都喝下去了,娜仁也不打算想那麼多。
如果刨去清梨這個講究人屁事賊多的話,每天和她吃吃喝喝,聽她彈琴吹簫,還是挺快樂的。
當然清梨一曲終了抬起眼看向娜仁並要求她也彈一曲的時候,娜仁就感到並沒有那麼快樂了。
但她但凡敢流露出半分遲疑來,清梨銳利的目光就會讓她聯想到上輩子讀高中時候嚴厲的教導主任。
於是訕訕閉嘴,提著一顆心坐到琴案前,盯著清梨看起來平淡其實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慫得去觸弦的手都微微有些抖。
索性她在沒來南苑的這一年裡,秉持著未來沒準能靠這個吃飯的心,偶爾也會練練琴,指法純熟,靈性仿佛也被清梨早年的風雅填鴨教育打通了。
雖然心中有些緊張,但真摸到琴弦的時候,卻莫名地安定了下來,流暢的琴音在指下弦上傾瀉而出,也還算過關……吧?
幸而一曲終了,看清梨眉目舒展,神情還算滿意,娜仁便悄悄鬆了口氣,然後不想承認剛才那樣慫的人是自己。
清梨一麵斟茶與她,一麵語重心長地道:“姑母在世時常說,你是有天分卻不願用心的,但凡你能每日抽出一刻鐘來練琴,定然遠勝過我許多。如今看來,姑母所言果然不假。人生路長,總要有些堅持熱愛的事情,不然宮中長日漫漫,又有何意趣呢?”
她為了鼓勵娜仁,真是連自己的臉麵都不要了。
娜仁看著她苦口婆心的樣子,就仿佛是從教導主任轉化成了班主任,倒是沒有壁,就是誇得娜仁自己都不敢相信。
清梨說得分外真摯,連她自己都快信了。
願景含著茶輕咳著,快速將茶水咽下之後低頭悶笑兩聲,倒是知道清梨為何如此舍得。
不過是怕娜仁在宮中過得無聊罷了,好歹練個東西,打發時光也容易。
娜仁不是不明白她操心的地方在哪裡,也清楚清梨操心得有道理。
宮裡的嬪妃們為什麼熱衷爭鬥?真是因為她們享受爭鬥本身帶來的快感嗎?不,是因為有“鬥”之後帶來的好處、利益,能夠使她們的生活便好。
那康熙不在宮中時,大部分的爭鬥也是沒有意義的,她為什麼還要們沒事找事掐架?
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利益上的碰撞了,隻單純是因為在不鬥了之後,她們其實是不知道應該乾什麼的。
而被娜仁戲稱為養老俱樂部的西六宮,刨去翊坤宮的宜妃姐妹倆,啟祥宮裡端嬪每日一成不變地禮佛誦經,兆佳氏自皎定出嫁後便沒了奔頭,後來也開始跟著端嬪誦經了;儲秀宮裡的通貴人每日蒔花弄草,固定早晚各練字半個時辰,並且與同宮的袁貴人一樣沉迷養娃;鹹福宮裡更不必說了,戴佳貴人在庭院中開墾出了幾塊小藥圃,幾乎是將宮中大部分能利用的空地都利用上了,萬琉哈貴人常年在小廚房霍霍米麵糧油,手藝永遠以龜速進步。
每個人,都有自己在做的事,心裡才不空。
宮裡生活的人,最怕心空了。
心空下來,早晚有一日,會真正活成如一潭死水般的樣子。
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和她們比起來,娜仁做的事情就顯得雜且多,這幾年裡,從前傾注了大半精力的話本子也不大寫了,更多時候是歪在炕上看書。清梨冷眼旁觀了幾日,總覺著不是這個事。
不然今日,她也不會苦口婆心地念叨這一場。
娜仁對此心知肚明,這會坐下喝了口茶,笑著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吧,我都在宮裡活了這麼多年了,該活什麼樣,我心裡還沒點數嗎?”
她之所以不再執著於話本子創作,或許是看開了吧。
她曾說過,如果她的文字能對人有一點點的影響,哪怕隻有一個人,是她所希望的、好的方向,她便心滿意足了。
如今,她也算是如願以償。
甚至在她封筆之後,伴雲入宮還帶給她幾封來自讀者的信,信裡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或許沒有規整的格式華美的辭藻,但一個女人,從小女孩兒到為人妻、為人母,十幾年的光陰都在幾張紙上寫進。
其中的心酸、委屈、憤懣不平,幾乎透紙而出。
但最後,信裡流露出的希望與光明,也是真的。
她說她與入贅到她家,卻在外頭另養外室生子,又意圖謀取財產的“丈夫”和離,說她說服了她的父母,開始試著打理家中的產業。
她不打算再嫁,她說她希望家裡的綢緞莊能夠在她手上更進一步,她還說,會給她女兒創造一個能夠容許她長大後自己選擇未來的家庭環境。
多好啊。
娜仁讀到後麵的時候,覺著希望幾乎要透出紙麵,仿佛太陽升過地平線,驅散黑暗,大片金色光輝儘在眼前,未來可期。
娜仁給每一封信都回了信。她送給這位勇敢的女士“未來可期”四個字。
即便是陌生人,娜仁也由衷地希望她能順遂幸福。
看窗外,陽光正好。
這些她並不打算與清梨和願景細說,這是隻屬於她的笑眯眯,並不準備分享給任何人。
回宮時正是夏日,娜仁本是不大樂意的,但康熙再三來信,把自己說得多可憐,娜仁想想自己也在南苑住了好幾個月,於心不忍,便啟程回宮了。
回去之後聽人一說才知道,這小子哪有他說的那麼可憐孤獨沒人陪?!分明美女伴身美滋滋!
聽著宜妃酸溜溜的話語,娜仁略感無奈。讓她驚奇的是賢妃竟然也開口了,隱隱表達出對瓜爾佳氏的不滿。
這就難得了。賢妃都是在宮裡大浪淘沙幾十年過還能站穩腳跟的老人了,五妃之首,育有皇長子,皇貴妃之下第一人的地位穩固,都是當瑪嬤的人了,怎麼瓜爾佳氏還能惹了她的眼?
看瓜爾佳氏的樣子,也不是輕狂的人啊。
娜仁微微揚眉,看向了佛拉娜。
卻見佛拉娜無奈一笑,一時也看不出什麼。
還是人都散了後,娜仁又問佛拉娜,佛拉娜方才為她答疑解惑:“你說那瓜爾佳氏生得向誰?她當年在宮中多風光啊,賢妃當時也要避她的鋒芒,怎會沒有不平之意?
不過當時不能奈她何,她又急病去了,存著的一較高下之心落了空,賢妃看似放下了,其實還是在意呢。瓜爾佳氏又盛寵,萬歲爺五月裡共進了後宮十三日,八日都是在瓜爾佳氏那裡,又從庶妃越級晉為常在,賢妃……難免想到當日的景象了吧。”
其實便是她自己,心中也並不是太平和。
但她早將這些恩寵之說放下,當年或許有些酸意,如今也不大在意了,瓜爾佳氏盛寵,她雖有些回想起當年,更多的,便是感慨一代新人換舊人了。
言及此處,佛拉娜長歎一聲,唏噓道:“這後宮啊,就是座花園子,一朵花隻開一回,你開敗了,便有更好、更嬌豔的花朵綻放,你當日的風光,也就不在了。”
“你這話說的,你們還不風光?瓜爾佳氏如何盛寵,如今也不過是個小小常在,還比得上你們嗎?”娜仁道:“人啊,最忌貪心,須知貪心不足蛇吞象,賢妃就是太執迷於這個了。”
佛拉娜微怔,然後輕笑著,“你說的極是。”
都說貪心不好,可這個世上,有幾個人能控製自己的貪欲呢?
便是娜仁,在她為兩塊點心和茉莉扯皮的時候,不也是在貪圖口腹之欲嗎?
都是貪欲,沒有高低貴賤,沒有好與不好。
隻看主人如何安排這貪欲,是會當做奮鬥上進之誌,還是任由貪欲控製自己的本心,最終害人害己。
都是成年人了,這種事又有誰不清楚呢?
隻是清楚是一回事,能做成怎樣又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