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時娜仁開口挽留,皎皎雖然不會留下,但內心卻會頗受煎熬。
她的雄心壯誌不許她長久停留在此,但誰的心裡沒有對家的留戀呢?如果母親在開口挽留,心中的煎熬便會更甚。
故而為了不叫皎皎為難,娜仁絕不會開口。
或許娜仁輕輕鬆鬆地、不表露出挽留與不舍,皎皎走的時候,心中也能更輕鬆些吧。
雖然如此,她還是貼在皎皎臉頰邊,輕聲道:“累了、想家了,就回來,額娘永遠在。如果我們皎皎想要征服遠方、比肩星辰日月,那麼額娘願意永遠為你鎮守後方,在家裡等你回來。”
“額娘。”皎皎也貼在她的臉邊,聲音很低,甜膩膩地道:“如果人真的有來生,那我想永遠都做您的女兒。如果人有來生,女兒便一生都守在您身邊,叫您享兒孫滿堂之樂,子女承歡膝下之福,而不是如此時這般,隻能目送著我們遠去。”
皎皎如是說著,眨巴眨巴有些酸澀的眼,衝著娜仁燦爛一笑。
明豔不可方物。
她從來端莊雍容,不怒自威,楚卿未曾見過她失態的模樣,也是頭次見到,她笑得如此燦爛明豔。
楚卿不由微愣,留恒卻正經怔了怔,然後垂下頭,若有所思。
娜仁被皎皎說得心裡怪不是滋味的,盯著她看了一會,笑了,輕柔地替她理了理鬢發,然後溫柔地道:“好,額娘記著這話了。”
在皎皎與留恒的印象裡,似乎娜仁永遠是靈動的、活潑的、充滿生機的,有時也是慈愛的、柔和的。娜仁行事不按常理出牌,性子與當世這些或溫柔如水或驕傲如火的貴女、夫人並不相同。
但在這些年漫長的歲月中,一味“溫柔”,從來貫穿始終。
不是溫和柔軟的溫柔,她看著溫柔和煦,卻從不柔軟懦弱。
是待人事本心溫柔,乃得歲月、旁人待她也溫柔。
便如此刻,皎皎盯著娜仁,對著這熟悉的神情麵孔,忍不住笑了,眼中醞釀許久的淚卻終於含不住,兩行淚珠順著臉頰滾落。
“你這是哭是笑呢?”娜仁為她拭淚,又對安雋雲道:“還不哄哄你媳婦?”
早就坐不住的安雋雲連忙上前,蹲下身輕柔地拍著皎皎的背,為她拭淚,輕聲細語地安慰。
這一日過去就過去了,楚卿入門之後頭次碰到皎皎掉眼淚,回去之後還有些吃驚未散。
留恒看出來了,帶著幾分淡笑道:“這麼多年,我見姐姐掉眼淚的次數也少,你倒是碰上了。”
楚卿瞥他一眼,沒說話。
說是那年下回宮,娜仁就真安安心心地住到年下。宮中年貨操持是竹笑回去預備的,她們在南苑裡也預備了不少。
皎皎留恒在南苑這邊是輕車熟路的,商量好帶著安雋雲與留恒進山去,半日方歸,拎著采來的鬆塔、打來的野雞、還有冰窟窿裡掏出來的魚。
甚至楚卿還薅了兩根冬筍回來,滋味自然比不上南邊進上的,但吃著有另一份新鮮。
動身前,仍是那七個人,加上一個唐彆卿,娜仁的小院裡擺了一席,熱熱鬨鬨地吃了,半夜方散。
行宮中沒有宮禁落鎖的規矩,便是有,如今娜仁在行宮中可以說是天老大她老二,自然是可著她的心,怎麼熱鬨怎麼來。
第二日便要動身回京,願景與清梨都有些不舍,叫楚卿與安雋雲下次再來,又揉揉柔維的小腦袋,對娜仁道:“雪路難行,仔細著。”
“安心吧,等皇上萬壽之後,我再過來。”娜仁笑眯眯地對她們道。
願景道:“我就不命人特意走一趟的,禮物你替我呈上吧。這些年的清靜,多虧他成全。他是個仁君。”
在願景與娜仁交談的時候,清梨便靜靜地站在一邊,未曾開口。
臨上馬車前,娜仁忍不住又看了清梨一眼,見她帶著淡笑注視著這邊的車馬,心中已經了然。
也好。
沒什麼表示也好。
回京之後,已被封為貴妃的寧雅並四妃帶著今冬與預備年節的賬冊過來,娜仁將堆積幾個月的賬冊簡單翻閱一下,盯著那一大摞,隻覺雙眼一黑、麵前無光。
但賬還是要看的,她笑著對寧雅等人道:“且將這些賬本子留下,待我一一看過用印,再送去內務府叫他們封存起來。”
“是。”五人齊齊應聲,然後隨意說了幾句家常話。又說起康熙萬壽的禮,德妃存著幾分試探的心思,詢問娜仁準備了什麼。
娜仁笑得鎮定,“尋常玩物、玉器,皇上的便是最好的了,咱們送也送不出什麼心意。倒是前兒個聽皎皎說起有一樣西洋點心,專是給人生辰時吃的。我聽著覺著不錯,等回頭做來試試。”
指的自然是蛋糕。
她是真想不出送康熙什麼了。
去年是一幅畫,前年是一件繡品,大前年是一本古籍孤本,大大前年……總之,準備得都很用心。因為稍有一點敷衍的意思,康熙就會暗搓搓地蹲她給那日蘇、其勒莫格等人,或是皎皎、留恒的生辰禮,最後得出一個娜仁偏心的結論,用瘮人的目光盯著她,直到她後背冒涼風,無奈告饒。
唉,這些人年年過生辰,娜仁預備生辰禮預備得頭都要禿了!
雖然拿定主意要做蛋糕,娜仁卻太清楚康熙的性子,還是給他準備能叫他拿出去和那日蘇炫耀的——可惜了就在內閣行走的二哥,這些年確實被康熙傷害好多次。
就近原則嘛。
是一道在南方時娜仁打發人快馬去蘇州城外的太玄觀求來的護身符,娜仁親手封了一個荷包,將護身符裝進去,精心挑選出幾十顆潤澤光華的玉珠串絡點綴在荷包下。
當然娜仁是不會告訴康熙,今年那日蘇與其勒莫格的生辰禮也是這個的。
就讓康熙先開心幾個月吧。
至於他的炫耀會引來那日蘇什麼回報,就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因為那日蘇的生辰在八月。
那正是天氣熱的時候,娜仁可以借口避暑去南苑小住,正好避開戰火。
她可真是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遠離所有戰火、風險與醋味。
生活,如此美好。
蛋糕用雙麵鍋做起來有些困難,娜仁隻能一次次嘗試,糕粉是早就想好後叫皎皎從海外帶回來的,奶油也是托人尋來的。
最後是做了薄薄的許多層疊加在一起,與千層的樣式大概相似,茶葉研沫入麵粉調味,正是康熙喜歡的味道。
擺出來是很有成就感,但做起來也是真麻煩。
前世好歹也是個廚房小能手的娜仁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在在沒有烤箱的地方試圖做蛋糕,最後還成功了。
至於萬壽之日,這些皇子們明裡暗裡的攀比暗鬥,娜仁並未放在眼中,康熙也隻淡淡一瞥,沒有被影響了好心情。
五月,京中天氣已經十分炎熱。皎皎和安雋雲早就帶著柔維上路,留恒與楚卿亦已去南,娜仁來到了南苑避暑。
而不過四五日後,皎茵帶著皎貞包袱款款地也來到了南苑。
這是皎茵自請的,她去了乾清宮,對康熙說她願意到南苑陪伴照顧娜仁。
康熙知道她與娜仁素來親近,自然應允。
然而娜仁見她來到,卻正經吃了一驚,問:“你怎麼來了?”
“茵兒來避避風頭。”皎茵狡黠一笑,“去歲您與茵兒說,叫我不要摻和到那灘渾水裡。現在,茵兒可以放心地抽身了。”
娜仁一頭霧水地看了她一眼,皎茵卻再多說什麼。
未過幾日,宮中來信,康熙以內大臣索額圖挑唆皇太子,賜罪,奪爵免官,稱其為“天下第一罪人”。
這是正常曆史進程,但想起前幾日匆匆趕來的皎茵,娜仁暗中存疑,怕她在裡頭摻和了什麼,最後還是問了一聲。
皎茵淡定地笑道:“索額圖的罪狀都是真的,汗阿瑪對他早有不滿也是真的。去歲太子在德州病,召索額圖侍疾,便是汗阿瑪存心試探。可惜太子二哥並未摸清汗阿瑪的心思,還是明晃晃地表現與索額圖的親近,在之後幾次試探中,也多番袒護索額圖。我又有什麼能做的呢?”
不過有些話,傳到皇帝耳朵裡,是需要途徑的。
這最好的途徑,自然是康熙不會設防,又素來與前朝事沒有摻和、在皇子爭鬥間沒有利益關係的公主嗎?
皎茵說不摻和,似乎就真的不摻和了。
她來了之後,對願景和清梨的存在雖有吃驚,但聽娜仁的意思,是宮廷秘聞,便不打算多問。
宮裡的孩子,自然最知道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既然娜仁沒告訴她,那明擺著就是不能讓她知道的,那就不要知道為好。並且她還再三叮囑皎貞,回宮之後不可多言。
然後她便一日兩次地到願景那裡報告,聽經靜坐,似乎也從其中得到了樂趣。
這一個個……娜仁有時候想,願景不出去傳道可惜了。
不過願景一身宅女習慣,這些年康熙未曾限製她出行,她卻一直蹲在南苑裡不動彈,頂多偶爾出去參加個法會什麼的,真是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