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說著,她一麵抬步往太皇太後那邊走,伸手試圖為太皇太後拉一拉膝上蓋著的軟氈。
太皇太後卻忽然疾聲厲色地道:“福臨!你回來做什麼?!又要來禍害這大清的江山嗎?!”一聲剛落,沒等宮內眾人驚訝,她又迅速變了麵色,麵帶悲意,語帶泣聲,“額娘的孩子,你等等額娘,彆怕,額娘很快就去陪你了……額娘不逼你了,你不是皇帝了,額娘隻要你開開心心的就好……”
她說著,雙手掩麵,身體蜷起,泣不成聲。
宮苑內的宮人跪了一地,太後伸到半空的手輕顫,最後乾脆泄了力氣,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欄杆上,似哭似笑,“娘娘,您這又是說什麼嚇人話呢?……您便直到如今,還覺得是您把您那兒子逼得緊了嗎?他可是皇帝啊!他的肩膀可擔得起天下、擔得起萬民?他連自己的妻妾都不能平衡好,是他能力不足啊!”
這是太後在肚子裡憋了半生的話了,如今借著太皇太後神智混沌不清時的囈語做由頭,她也痛痛快快地吐了出來。
這話更沒人敢聽了。
原本就跪在地上的宮人們更是戰戰兢兢地將頭貼到地上,輕輕瑟縮著,恨不得自己長了一對聽不清東西的耳朵。
娜仁急忙起身,見蘇麻喇已經在輕哄著太皇太後叫她平複情緒,便來到太後身邊,也沒言語,隻環住她的肩,一手用輕柔的力道緩緩撫著她的脊背,仿佛在給予她力量。
有了這一場鬨劇,太後仿佛破罐子破摔了,當日下晌,哄得太皇太後睡去,娜仁與太後來到永壽宮坐下。
豆蔻又煮了奶茶來,太後嘗了一口,知道是用草原上的茶磚煮的,笑著誇了一句:“果然是家裡的滋味。”然而隻是淺嘗輒止,她放下了茶碗,問道:“有酒沒有?不要你家主子釀的那酸甜綿淡的,叫內務府送一壇子燒刀子來。”
豆蔻微驚,娜仁看了看太後,想了想,還是點頭。
豆蔻於是去辦,她的動作一向很快,約莫一刻鐘出頭,她便將溫好的烈酒奉上,隨上的還有兩隻酒盅。
太後卻不耐煩用酒盅,咕咚咕咚地將奶茶喝空了,便將酒水斟到茶碗中,借著奶味先痛飲了兩杯,然後一抹嘴笑了,“這酒烈,合著奶味,倒有些咱們家裡的馬奶酒的味道。”
“馬奶酒……烈嗎?”娜仁想了想,如果按照她的酒量,喝馬奶酒想要把自己灌醉,至少得喝個兩大桶——當然如果借著酒勁發酒瘋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者說,以她的酒量,除了最烈的燒刀子成壇喝,平常宮裡的酒,是灌不醉她的。
隻是心裡想醉一醉,才會醉了。
太後白了她一眼,輕哼一聲,卻沒與她拌嘴,而是又喝了兩杯酒。
這酒灌得又急又猛,是最醉人的。娜仁忙道:“緩緩地喝,這樣喝傷身。”
“我都六十幾歲的人了,再傷身又怎麼樣?宮裡這些年,人活得一點鮮活氣都沒有,就不傷身了嗎?”太後柳眉倒豎,仿佛在問娜仁,又像是在質問她自己。
然而如此迅猛的爆發也不過頃刻之間,沒等娜仁打好腹稿要這樣勸她,她便自己收斂起情緒,頗為悠閒地往後一仰,半躺在炕上,一手捏著酒杯輕輕晃著,一手在炕邊矮櫃上輕輕敲著,口中哼著不知名的調子,娜仁聽著隻覺豪邁大氣,但……或許是有的地方跑得有點厲害,恕她實在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支曲子。
“我是認命了的,但有時候,我還是好惱恨老祖宗、惱恨先帝。”太後忽然開口,娜仁一驚,正當震驚中,聽她繼續道:“可我又知道,老祖宗是這宮裡為數不多真心對我好、對我又沒有索求的人之一了。我知道她也有她的無奈,她的不得已,她也為了科爾沁犧牲了許多,我應該感念她的好。可為什麼,為什麼她自己犧牲了,就要強求彆人也為此奉獻犧牲呢?孟古青阿布格額其格就是這樣沒在宮裡的,還不夠嗎?”
她嗚咽著,拋棄了所有的儀態、儀容,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娜仁——”哭著哭著,她衝娜仁伸出手臂,掙紮著要起身,娜仁忙起身,走到她跟前來。她便一把將娜仁抱住,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脊背,越來越用力,仿佛在拍著當年的自己。
她道:“我想攔老祖宗,可無論我說什麼,老祖宗都不聽。她一定要接你入宮來,是我沒用,是我沒用……”
她說著,眼淚滾滾落下,浸濕了娜仁衣裳肩膀處的一大塊。
“這些年,承蒙庇護,我過得很快樂。”娜仁也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彆哭了,我挺好的,你把我放在宮外,沒準我過得還不如在宮裡呢。”
如果在宮外長大,她一定不會願意成親。最終的結果,隻怕隻能是出家,常伴青燈古佛,了卻殘生。
太後眨眨眼,淚眼婆娑地,不大相信。
娜仁與她道:“我常說皎皎和我像,其實不隻是性格上,便是選擇伴侶上也很是相似。但與安雋雲,是她的緣法,而我……或許終其一生,也找不到合心意的男子了。若是不合心意,我情願不嫁。”
因為她已經見過最合乎她心意的人了。
娜仁想著,忍不住輕笑。
最後這場酒局以太後盤腿坐在炕上怒罵先帝半個時辰,最後罵累了,趴在炕桌上睡去告終。
瓊枝這一段時間在旁聽著,即便以她的穩重,也不由膽戰心驚地。等太後總算睡去,她忍不住鬆了口氣,抬頭間見到候在炕邊的阿朵,卻見她也是如自己一般,長鬆了口氣。
倆人相視,神情都有些複雜。
將太後送到後殿,這裡是皎皎未嫁時的住所,婚後她也偶爾會回來小住,即便如今她不在京中,瓊枝也一直叫人打掃,保持乾淨。
娜仁對阿朵道:“太後這個樣子,你們也是回不去了,就叫她先在我這歇一夜吧。你們回去取些東西,將多的人遣回去,姑姑你若是放心不下,再回來守著。”
阿朵應了聲,道:“那奴才就回去給太後取換洗的衣物與衾枕來。”
“也好。”娜仁點點頭,目送她離去了。
阿朵的背影一如既往的沉穩端正,誰能看出這已是六旬有餘,年近七旬的人了呢?
又因此,她聯想到自己身邊的瓊枝、豆蔻二人,也都是華發已生,鬢角斑白。
福寬前次入宮來請安,說起她再過幾年便要養老去了。算來,瓊枝和豆蔻與她的年歲也相差不多。
想到這裡,娜仁心裡又多了許多想法。但如今宮裡為太皇太後的病十分忙亂,她自己也難抽出個空子管彆的事,隻能暫且將那些想法壓下,想等清閒些的時候,再問問瓊枝和豆蔻的意思。
京中的信送到熱河,娜仁估計著就得九月裡了,康熙再帶人回程,更不知是什麼年月的事。
這就隻能等著,路途遙遙車馬慢,最是磨人的耐性。若是後世,飛機高鐵花樣百出,從蒙古到北京,也不過是幾個小時的功夫。
十月裡,京中落下了第一場雪。
今年的雪來得很早,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太皇太後的情況不容樂觀,連續幾日昏昏沉沉的,額頭燒得滾燙,娜仁日夜不離地守在慈寧宮榻前,生怕真有個什麼不好。
又熬過一個漫漫長夜,窗外鵝毛大雪紛飛,娜仁叫人將窗子堵得嚴嚴實實,擋住了冬日的寒風,卻擋不住外頭的風聲傳進眾人的耳中。
娜仁一開始聽著覺得心煩,後來隨著太皇太後燒得越來越厲害,她就一點心思都分不出去,一步不離地守在太皇太後的床前,緊緊握著她的手,不停地更換冷敷額頭的帕子。
她好怕,好怕這一次,老天爺真的就把這個,自她到異世來、又入深宮,照拂她最多、被她視為親人、也曾相互取暖過的老人,就這樣帶離她的身邊。
來到異世,做了博爾濟吉特氏娜仁幾十年,娜仁從未如這一刻一般,那樣虔誠地向長生天祈禱。
如果漫天神佛真的有靈,就讓她再陪我一段日子,哪怕幾天,也好啊。
冬月初,大雪不斷。
太皇太後仍然燒得糊裡糊塗的,娜仁為她擦身的時候,她忽然伸出手,落在娜仁的肩上,嘴唇不斷蠕動著。
娜仁湊過去,聽她在說什麼。
“玄燁……玄燁——娜仁彆怕,玄燁回來了……”
這樣的糊塗話,這段日子裡她不知聽了多少了。一開始還能笑笑,如今卻連牽動唇角的力氣都沒有。
她多希望這是真的,至少康熙不會為錯過與老祖宗的最後一麵而抱憾終生。
然而下一瞬,她聽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姐——朕回來了。”
娜仁猛地站起來扭過身,下一刻,潸然淚下,淚流滿麵。
“你怎麼才回來啊——”
你可知道,我有多怕你連老祖宗的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眼前的世界開始發白、模糊,仿佛提了好一段日子的心猛地放下,娜仁再也支撐不住,渾身發軟向後倒去。
仿佛有什麼接住了她,耳邊的聲音聽著是康熙的,但……他什麼時候這樣消瘦了,硌得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