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誰還沒個衝動的時候嘛。”
田雙河用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給了許鑫心頭一份答桉後,又搖頭說道:
“於是,這個提案直接被老廠長給否了。否的毫不拖泥帶水……”
他的語氣裡,那股唏噓的味道愈發濃厚了起來:
“當時有很多人不理解,但是吧……你再怎麼不理解,你也隻是廠裡的一名員工。
當然了,不可否認的是,老廠長當時的做法,可能也是導致大批導演脫離咱們廠的一個誘因。
你不要以現在的眼光,你就以他們年輕時的眼光來看……這群著急向世界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對國家、甚至對這片土地看法的人們,在麵對這種自家人赤裸裸扼殺自由夢想的事情,究竟會有多麼惱怒。”
“其中包括您麼?”
許鑫忽然問道。
“當然。”
田雙河毫不猶豫的承認了。
“也包括我。你想想看……我們是西影廠啊,小許。”
他夾著煙,手指點著自己麵前的茶幾。
煙灰隨著敲擊掉落在了桌麵上。
“噠噠噠噠……”
“我們對藝術的追求,我們對電影的堅持,我們對鏡頭的理解……一切的一切,鑄造了我們的輝煌。而現在,老廠長的做法,就是親手把我們的夢想給扼殺了……要是你,你不生氣麼?”
話音落。
中年人低下了頭,用手指刮蹭著桌子上的煙灰,全都掃到了腳下的垃圾桶之中。
仿佛剛才那憤憤不平的“年輕人”隻是驚鴻一瞥。
一去不複返。
而許鑫呢,沒直接回答,隻是反問道:
“可我看您現在倒是很澹然……”
“那肯定。因為我明白了老廠長的智慧……也從他身上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我們永遠不可能去指導一名導演、演員、乃至工作人員達到他人生道路的上限。但我們可以決定他的下限……理解這句話麼?”
“……”
許鑫的眉頭微微皺起。
思考著他的話。
在幾個念頭的誕生與幻滅中,試探性的問道:
“老廠長是在保護張導他們?”
這個答桉出現的刹那,田雙河眼裡那股欣賞便開始沸騰。
這孩子啊……
妖孽。
於是,他點點頭:
“不錯,有句話叫做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沒有廠裡的支持,他們或許還會有名氣,但卻無法聚攏成團了。
而抱不成團,力量就不夠大,不夠大到去明晃晃的挑戰一些規則……當時的我們其實很多東西都不懂,因為我們看不到。
我們看不到那些異種價值觀給整個社會層麵帶來的危害性。
更不懂原來真的有人可以花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來滲透到另外一個國家,用自己的價值觀與思想埋下禍端的種子……
我們什麼都不懂。”
在許鑫那沉默的目光中,田雙河又拿出了那個蹩腳的借口:
“上次去開研討會,裡麵有人提出來了一個很有趣的論調,叫做信息繭房。
大概的意思是……信息操控之中,你可以永遠給彆人看到他想看到的東西,也可以讓他一輩子都看不到他不想看到的東西……
我覺得當初的老廠長其實不見得會想的那麼深,但……他老人家一輩子坐在這個位置上,一定具備了某些敏感性。而這種敏感性,讓他看到了如果真弄了這個電影節之後,產生的一些後患無窮的事情。
所以,以我現在的角度來看,就像是你,或者其他人……廠裡不會拒絕你們任何要求,也不想成為你們的枷鎖。給予你們最大的創作自由,是咱們的基本方針。
而我們最需要做的,也不是幫助你們達到怎樣一種高度,而是幫你置辦好你身後看不到的事情。”
說到這,他豎起了一根手指:
“所以你瞧,之所以你現在沒看到咱們有個什麼西安電影節的第一個大原因,就出在這。這個電影節,想弄,可以弄。但……它注定不會受到藝術的青睞。因為它是帶著安全鎖在前行。我們至少……有資格替下一代孩子們的下限來負責!”
許鑫認同這話麼?
肯定是認同。
可問題是……他察覺到了田總思維的一種慣性誤區。
或者說習慣。
不過這時候還不是聊這件事的時候。
他隻是繼續問道:
“那第二個原因呢?”
“很簡單,人。”
田雙河聳聳肩:
“你覺得,一個電影節……或者說以戛納這種形勢所舉行的電影節,需要多少人力?”
“呃……”
“我給你說一個數字吧。1993,46,45,24……唔……大概是7000,以及1600……你知道這些數字背後的含義麼?”
“……”
許鑫想了想,試探性的說道:
“1993年……46的話,《霸王彆姬?第46屆戛納電影節。45和24不清楚,但這7000……工作人員?1600呢?又是什麼?”
見他能猜出來的基本全對後,田雙河也就不賣官司了:
“不錯,1993年,46屆戛納電影節,當時我就在現場。我親眼見證了7000人的工作人員,維持住了接近4萬人的戛納一整個活動周期。而1600,是當時戛納接待的這45部參與展映、點映的片子的劇組成員總數。最後入圍了24部電影,咱們廠連劇組帶人員一共去了37人……”
一連串的數字說出口後,他聳聳肩:
“我姑且就問你一句,咱們要是搞電影節了,這7000人,你上哪去弄?
是對電影一竅不通的普通人呢?
還是說掛著工作人員牌子,拿著個大記事本,看到明星就往旁邊湊要簽名的臨時工?
亦或者是一個長期穩定的工作團隊?
好,就算你有穩定的工作團隊……彆說七千了,就按照五千人來算吧。小許,從工作人員,到審核、接待等等一係列的各個部門,整個電影節就像是一個精確運轉的機器。
每天要安排放映單元,場次協調,收取門票……一係列的操作就算他們能得心應手,可一年,我們也就舉辦一次。
這種固定的工作團隊在平常該怎麼去養他們?5000人就算一個月兩千塊的工資,那也是一千萬的支出。
一年12個月,那就是1.2億。而你付出了1.2億,卻隻有10天的工作時間……你把它當成一份生意,這筆生意你會做麼?”
“要是誌願者呢?”
回憶著自己在中傳經曆的那一幕幕,許鑫下意識的來了一句。
“……”
田雙河一愣:
“誌願者?”
然後他就無語了:
“幾千名誌願者……你把這當什麼?奧運會嗎?”
“奧運會的誌願者可比這人多多了。”
許鑫吐槽了一句。
田雙河哭笑不得:
“喔?這麼說我倒忘了,坐我麵前的可是咱們奧運會的大內總管嘛……”
“……嘿嘿。”
許鑫尬笑了一聲,接著就聽田雙河歎了口氣:
“唉……所以說,能搞。確實能搞……甚至,你的來意我明白。現在也確實是個好時候,咱們省要大力開發旅遊資源,隻要電影節得到省裡支持,那麼人力與場地場館這些,其實都好協調。
也能用這個噱頭,吸引遊客來到西安來拉動經濟……甚至,那些電影門票之類的預售,也能跟現在的歌星演唱會似的,弄個什麼套票……乍一看前景真的很美好。但是……”
說到這,田雙河滿眼遺憾:
“你可以回顧一下三大的曆史。他們作為電影藝術界的至高殿堂,在一開始的規模可沒有那麼大。人家是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的走過來的。一點點發展,一點點的成熟。從大家摸索,到有了一個成熟的經驗團隊,最後老帶新那般一代一代傳承下來。我們真正差的地方,在這,能明白我的意思麼?”
“但隻要弄下去,路總能走得通的,對吧?”
“……?”
許鑫這話一出口,田雙河就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是自己沒說明白麼?
還是……
然後就聽許鑫說道:
“田總,我是這麼想的……您看啊,首先,第一點,您剛才說的什麼受不受國外認可之類的。我覺得是角度咱倆出現了偏差……您不是看過我的采訪麼?”
“嗯。”
“我覺得不一定事事都要和國際接軌。”
許鑫擺手,語氣異常堅定:
“因為我想到的這個點子的初衷,其實就是它可以結合咱們廠那吸收新鮮血液的需求。我承認,老廠長有大智慧。但時代不同了……您說的困難,那是第五代的訴求。可在我這……”
他滿眼無辜的一攤手:
“外國人認不認可,跟我沒關係啊。就像是我的采訪裡說的那樣,我隻負責拍電影,而電影拍好了,名利自然就會到來。
我就沒考慮過什麼國際電影節之類的……
俗話說,攘外必先安內,我是先要在國內站住腳,接著才一步一步拓寬到國外。咱們得自己人先認可,認可咱們的含金量,認可咱們的藝術性,接著才去考慮國外人……
換句話來講,你國外認可不認可有啥用,票房還是我們自己人在這撐著。
想過來玩,歡迎。不想玩就拉倒唄……
我們這一代導演可沒第五代那麼重的藝術包袱。說起來,這也是我在這次參加的電影展上獲得的靈感。國外咋樣,在我看來是無所謂的事情。我們得先學會做好自己,這才是我的想法。”
“唔……”
這下,田雙河的眉頭再一次皺了起來。
“不和國際接軌?”
“有必要嗎?您自己都說,國外的東西不見得適合咱。不是麼?……搞個電影節,哪怕小一點,但卻貼合咱們的主題,做最純粹的電影相關的東西。
旅遊經濟也好,名氣也罷……那不是重點。
重點是,我們至少得讓人知道……哪怕以後第二波煤老板進場了,圈子受到衝擊,變成了誰都不認識的模樣。可至少有那麼一小撮人,還在用最真摯的情感,認認真真去做電影。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當著領頭羊的麵,後進的青年血脈訴說著自己斬釘截鐵的觀點。
領頭羊已經產生了一定的思維定式,但這絕對不是錯誤,而是一種認知習慣。
可新人初生牛犢不怕虎。
領頭羊的經驗誠然寶貴,可新人更想活出自己的一片春天。
國外的事情……那就讓國外的人去做唄。
他們的影視圈不是咱們的影視圈。
甚至,許鑫還有一句話想說,但不太合適。
那就是:
“誰喜歡崇洋媚外,那就讓他去吧。我們這一代……隻想做自己。”
因為外國的月亮,不一定比國內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