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的話,侯珍也好,其他人也罷,都沒有任何意外。
一方麵是習慣了一條戲拍個三五遍到五六天的重複節奏。
另一方麵……
確實。
那一把刀……高於這場戲。
或者說……現在這布景,不配襯托那一把刀。
原來……眼神真的能殺人啊……
眾人心頭感慨萬千。
而王佳衛吩咐完,接著說道:
“準備下一場。”
說完,他又看向了神色平靜的楊蜜:
“蜜蜜,還不夠!我要看到更淩厲的感覺!”
“……”
楊蜜不聞不應。
絕世孤立。
……
這一條戲呢,說的是宮二進入候車室裡,和五爺、七爺這兩位聊馬三的事情該怎麼處理。
這倆老人雖然乍一看是主持公道,可實際上都已經被日本人收買了。
處處都在朝息事寧人的話上講。
而宮二拒絕的戲份。
此刻,候車室內。
倆沒台詞的老人分坐兩頭。
這段戲裡,來的人不僅僅是五爺、七爺,還有其他宮寶森的拜把子兄弟。
隻不過話事人是五爺和七爺而已。
但因為對話關係,所以王玉和金仕傑的位置都在兩側。
倆沒台詞的老人中間的位置空著。
那是給“宮二”留著的。
在倆人坐好位置後,楊蜜那邊的戲也準備開始。
首先拍的就是她入場的鏡頭。
在這一塊,王佳衛並沒有特彆交代什麼。
可在場記打板之後,按照導演的吩咐,倆龍套各自打開了半扇門。
光影流轉之下,站在門口的楊蜜隨著兩扇門的打開,忽然盈盈一禮。
用的是女兒家的覲見長輩時的清宮萬福禮。
然後才邁步走進了門。
而進門之後,她看了一眼留給自己的位置,一步一步直接坐到了最中間。
但楊蜜落座時的動作卻讓眾人一愣。
雖然這會兒沒開拍,但她那範兒拿捏的十足不提,就單說這落座前的準備工作,卻並不是正常民國女兒家的禮儀。
她穿的是呢子風衣,並非長衫。
但落座時,卻先用了一個撩下擺的動作,然後轉身,手往風衣的後裙擺一抖,落座之後,雙腿並不合攏,而是用一種類似大馬金刀一般的坐姿,坐了下來。
給大家一種……並不是一個女孩落座,而像是宮寶森在世一樣,威風凜凜!
一下子,在一屋子老人麵前,她的氣勢就起來了。
沒有半分落了下乘。
反倒有種奇怪的尊貴感。
把宮家的地位給突顯的淋漓儘致。
之前的萬福,是宮家晚輩女子的禮數。
而現在,她以男人的姿態落座,則是撐起宮家的脊梁!
而把這一切收入眼底的王佳衛在看到後,想都不想就喊了“卡”。
哪怕沒在拍攝……
然後……
“菲利普,把這段拍下來!蜜蜜,你重新來一遍!”
王佳衛也沒想到她竟然把把這個過度的動作都考慮到了戲裡,趕緊亡羊補牢。
隻能說……她準備的太充分了。
作為宮二的間接“締造者”,如果說在廣東時期的楊蜜,隻是跟隨著王佳衛的思路再走的話……
那麼回到東北,她做的就是“自己”的宮二。
在廣東,宮若梅隻是宮寶森的女兒。
強龍不壓地頭蛇。
可回了東北,宮家的規矩,就是武林的規矩。
一年的準備,對於劇本的吃透、角色人物的反複揣摩,讓她從一開始,就已經成為了整個劇組的主導。
王佳衛考慮到的東西,她同樣考慮到了。
王佳衛沒考慮到的東西,她也考慮到了。
這也就導致,這一場戲,王佳衛的話語權還顯得不如她的模樣。
或者說……
她已經露出了演員的表演淩駕於導演認知的“戲霸”特質。
至少,在宮二這一塊,是如此。
劇本裡的宮二,都是根據我的筆記本裡的宮二改出來的。
沒有人比她更懂宮二!
……
此刻,候車室內。
身為女子卻男坐的宮二靜默無言。
明明是父親亡故,屍骨未寒。
可麵對這一屋子長輩,她安靜的如同磐石,風雨不侵。
整個候車室內的氛圍更是安靜的可怕。
似是被她的氣勢所壓,無人喧嘩。
而在眾人的圍觀之中,攝影機內的金仕傑左右看了一眼,見都沒開口的意思,便主動說道:
“依著我也該殺了他。”
他的一句話,開啟了這段戲的走向。
“這仇太大了。”
老戲骨的台詞穩定的韻味自然流露,搭配那股言不由衷的表情娓娓道來。
這是一號攝影機的畫麵。
二號攝影機。
楊蜜飾演的宮二神色無悲無喜,猶如菩薩低眉。
“欺師滅祖,還有比這更大的仇恨麼?”
“……”
“可話說回來。”
當金仕傑的這句話開口刹那,那如同菩薩低眉一般的女子眼眸開闔,看向了他。
而金仕傑的目光也恰到好處的眨動了一下。
語氣悄然弱了一分。
“打你爹那一輩開始,八卦和形意合成了一門。你師兄,在形意上下了大功夫。你的六十四手,也是老哥哥手把手教出來的。”
“……”
似乎聽出來了他話裡的含義,宮二的眼皮再次耷拉了下來。
眼神重新變得木訥了起來。
“你倆各承了你父親的一手絕活。你倆齊全了,你們這門才算齊全……”
他話說到這,飾演七爺的王玉開口:
“再說,這件事要是由你出頭,不管誰死誰傷,傳出去都是個笑話。你們宮家門裡,徒弟殺了師父,師妹殺了師兄。這不是一窩不仁不義的畜生麼?”
話,說的重。
很標準的“拋開事實不談”的論調。
可偏偏,宮二的神色無悲無喜。
仿佛事不關己一般。
而比起金仕傑的五爺那說話含蓄,王玉飾演的七爺就像是背景裡虛化的那麵隨風搖擺的日本國旗一樣,處處透露著對馬三的回護。
總的概括就是一句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二姑娘,我們說的話可都是為了你好。”
最後的出結論:
“你不能不領情,趕緊嫁了吧。你爹也不讓報仇……”
而接下來,按照台詞本上的內容,宮二應該說出這樣一番話:
“我爹的話,是心疼我。想讓我有好日子過。可他的仇不報,我的日子好不了。
諸位的話我都聽明白了,您老幾位,當年可都是和我爹磕過頭喝過酒,折過鞋底子的交情。
我爹死了,本該由你們去找馬三論理的。可你們反過了頭,拿了他的話卻來我這說三道四。
虧你們受蔭宮家多年。
我知道,馬三仗著日本人,他說話硬氣。可我宮家不是沒有人!他今天來還是不來!”
這是宮二情緒的爆發點。
然後呢,隨著她的話說完,王玉飾演的七爺哈哈一笑:
“哈哈,來不來有什麼關係麼?你來了,他走了,不就好了嗎?得饒人處且饒人啊,二姑娘。許多事情不在人事,而在天意。”
然後宮二回答:
“或許,我就是天意。”
然後,宮二起身離開。
這是原本的戲。
但在這裡,隨著王玉的台詞說完,楊蜜卻沒有按時說出這樣一段台詞。
不需要。
一等智慧在止語。
有時候說多了,反倒顯得有些牽強。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在這廢話吧啦吧啦,是沒法表達出宮二的決心的。
與其這樣,不如不言不語。
用沉默表達一切。
二號機位下,她的側臉先是平靜。
隨後伴隨著眨眼的瞬間,那一如之前的淩厲眼神再次出現。
然後,她省略了所有對話,那淩厲的眼神同樣一閃即逝。
她,在忍耐。
或者說,通過那股強行壓下眼神的表演,表達出了“克製”。
她克製的,直接問道:
“馬三今天來,還是不來。”
聲音無比平靜。
這下輪到王玉愣了。
不過……
老戲骨。
一輩子什麼戲沒見過?
看到這姑娘的情緒,他就知道,這戲雖然改了,但台詞沒變。
於是……
“哈哈哈哈”
七爺麵露嘲笑:
“來不來,又有什麼關係呢?他來了,你走了,不就好了嗎?”
宮二的太陽穴以肉眼可見的慢動作,隨著他的嘲笑而鼓脹了起來。
嘴唇周圍的肌肉開始抽搐。
可七爺仍不自知,繼續說道:
“得饒人處且饒人呀,二姑娘。許多事,不在人事,而在天意。”
“……”
當七爺指天喊出“天意”的瞬間。
宮二臉上的肌肉全部停止了律動。
圍觀的眾人心頭立刻出現了一個念頭:
“那把刀,要再次出鞘了嗎?”
可這個念頭剛起,卻見宮二的臉上又一次變得無比平靜。
“……?”
眾人一愣。
這……怎麼忽然又平靜下來了?
正琢磨的時候,就聽見了宮二的一句話:
“天意?”
一聲反問。
接著,抿嘴,抬眼。
看向了王玉的方向。
語氣無比平澹,但那裡麵的執著味道卻如同山海!
“我,即是天意。”
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狂妄的話之後,她緩緩起身。
親自掌鏡二號機的攝影導演菲利普·勒素憑借優秀的職業水準,下意識的調整了焦距,給了楊蜜的全身特寫。
隻見,在說完這句話後的宮二緩慢起身後,環顧四周,緩緩舉起了雙手。
左手,握拳。
右手,為掌。
右手壓在了左手之上,施抱拳之禮。
古禮抱拳:左掌掩右拳相抱,表示“勇不滋亂”,“武不犯禁”。又釋:左掌為文,右拳為武,文武兼學,虛心、渴望求知,恭候師友、前輩指教。
是為左手壓右手。
四方禮敬。
而宮二此刻的右手壓左手,便隻有一個意思。
報喪。
喪者何人?
不言、不語。
不言而語。
然後,邁步徑直朝著候車室的門口走去。
固定在候車室門口的四號攝影機內。
楊蜜一路走進畫框,龍行虎步,大步流星。
反應過來的龍套們快步跟隨。
到達門口時……
“彭!”
雙掌拍擊門框!
聲威如雷!
雙門應聲外開,如同兩發炮彈一般的沉悶風聲讓人一度以為這門板要倒飛出去。
接著,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
“……”
全場,鴉雀無聲,群響畢絕。
c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