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許鑫有些愕然。
他其實挺想知道票房是多少來著。
因為……這人給他的感覺很奇怪。
用“單純”來形容一個40歲左右的中年人,本身就是一件荒唐事。可偏偏,從那不靠譜的預算,到他身上從頭到腳、穿衣打扮、吃穿用度上麵所散發的窘迫……讓許鑫真的心裡有點摸不透他的底。
他知道對方是編劇出身。
並且是《將愛情進行到底的主創。
還是《洗澡的聯合編劇之一……
講道理,在京圈的地位應該不算低才對。
在當年那個煤老板進場、京圈開始野蠻擴張的時代,最早的那一批人無論是導演還是編劇,都在這場變革之中站穩了屬於自己的地位,然後依靠地位、資曆、人脈在各方麵資源上吃了個盆滿缽滿。
眼前這人顯然也是當年叫的上號的人物。
可問題是……
許鑫瞅著這純黑不帶任何標簽的t恤、牛仔褲……以及那雙舊運動鞋。
老舊的筆記本電腦。
還有……那明顯是新開封的中華……
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個有錢人的樣子。
這也是他奇怪的點。
一個京圈老人……怎麼活成了這個德行?
他現在特彆想給薑武打電話探探底。
但顯然是不可能的。
而見他不願意多說,那他也就不繼續深問了。
直接把話題引到了劇本上:
“刁導,我說下我對這個劇本的感受。”
刁義男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
“劇本的故事性不錯,但並不是說他沒有瑕疵。坦白地講,我在這個故事裡看到了一種很擰巴的氣質……當然了,我概括的不見得準,但還是想和您探討一下我的想法。”
“嗯嗯,許導您說。”
“這故事給我的感覺就是您是想奔著特彆文藝去拍的。但……又怕講不好故事……甚至應該說您在完成之後應該已經發現了它的文藝氣質要大於故事性質。所以在這裡麵做了一些改動,來突出故事性。尤其是在男主角和女主角感情線上麵。”
“!”
刁義男黑框眼鏡下麵的雙眸裡閃過了一絲驚訝。
心說這人好敏銳的心思……
不過下一秒就釋然了。
他看得出來,才是應該。
看不出來,才叫不對勁。
於是點點頭:
“對的……我確實有意在張自力和吳誌貞的感情上麵想要……更柏拉圖一些。但也怕觀眾覺得突兀,看不懂,所以加了幾段肉戲……”
“但實話是挺多餘的。”
許鑫搖了搖頭:
“比如開篇,張自力和妻子離婚,離婚之前倆人還上了一次床。最後張自力還不想讓前妻走……
其實您安排這段劇情,我們拋開後期如何用鏡頭來表露張自力自身處境這方麵不談,單說作用。
完全就是告訴觀眾,張自力自己的生活過的並不好,他在工作之餘有著生活方麵的瑣碎事情,所以才會在碎屍桉的抓捕行動中表現的暴虐,並且也正是因為他的粗心,才出了差錯,導致兩名同伴的死亡。
最後被處罰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對不對?”
“……對的。”
“那這段激情戲您想表達什麼呢?張自力的無奈?還是想側麵表達他是個執迷欲望的普通人?還是說他想靠最後一次展露男人的雄風來讓前妻回頭?
……當然了,這段激情戲是可以讓人解讀到這些觀點,在聯合後麵的故事情節,起到穿插作用。
但……您彆忘了,要是真按照您這麼拍,或許放到國外電影節上沒什麼,可如果國內上映,這故事裡的激情戲一定是要被剪掉的。
被剪掉的內容,拍出來有什麼意義?
單純靠情欲來表達一個人的“完整性”……我覺得放到這裡反倒落入了下乘。”
許鑫一邊說,一邊搖頭。
同時心裡還在那滴咕……
怎麼這些第六代都那麼喜歡通過激情戲來表達一些東西呢?
真就是因為生長在那個最初啟蒙的年代,所以這種戲份在他們心中有著彆樣的含義?
沒必要啊。
毛片資源網上一抓一大把,現在誰還會為了某幾個激情戲鏡頭,就專門去看你們的電影?
“這劇本,有些細枝末節還需要改。哪怕是您自己的電影,作為投資方,我仍然覺得它需要改。張自力的表達不應該如此膚淺,他可以是個俗人,但他的俗……更需要的是塑造一種……一種……”
說到這,他露出了思索的模樣。
但很快就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欲求不滿!張自力的表現,應該更像是一種欲求不滿。而這種欲求不滿要表現的很直白,同樣很隱晦。
直白的表達,就像是一個處處散發著猥瑣、油膩的大叔。給觀眾一種……他看到女人後隨時隨地都會脫褲子的感覺。
可實際上,生理的欲望與其說是快感,到更像是發泄。他真正需要滿足的,是自己的精神。他要給自己精神上一個交代……
在新的碎屍桉屍體沒被發現前,他就像是一個自暴自棄的行屍走肉。而發現了碎屍桉之後,他尋求的更應該是對自己當年失誤導致兩名同伴死亡,自己警察生涯被改變的救贖。
而這時,他的欲求不滿,就會在觀眾眼前逐漸瓦解……或者說讓觀眾看到他真正想要表露的東西!
最後他對吳誌貞的感情,以及在確定對方同樣也是凶手後,明明已經不是警察了,卻還是選擇了將對方繩之以法這種選擇,會給觀眾製造一種矛盾感。
是積壓了好多年的欲望一朝被發泄重要,還是說給那些能激發觀眾同情感的吳誌貞抱以共情心理更重要?這種人性的掙紮,不也是劇本裡麵的閃光點麼?”
“……”
“……”
在刁義男那麵露驚愕的啞口無言中,許鑫的話語就像是被賦予了某種魔力:
“人性、情欲、本能、公正、悔過、救贖……以及那一份微不足道的卑鄙……
這一切,就像是潘多拉魔盒,在觀眾決定打開的那一刹那,便會纏繞、包裹住所有人!
和這種精神上的刺激相比,選擇用情欲來表達男女之間的感情?刁導,您不覺得……有點太膚淺了嗎?明明,我們有更好的。”
如果說,刁義男作為劇本的創作者。
在今天見到眼前這位西北圈的太子爺之前,他對自己這個名為《白日焰火的劇本的定義,是一汪深潭。
如同深淵一般,凝視的久了,就會不自覺的一步一步走進去……
那麼現在……
當他聽到了這個僅僅接觸了自己的劇本還不到兩個小時的年輕導演,通過他的觀點,描述,以及從他的視角裡被賦予出來的每一個角色……或者說整個故事的靈魂時……
他隻剩下了一種感覺。
海。
海淺為藍。
海深為淵。
此刻,他麵對許鑫,仿佛麵對的,就是那一片漆黑的海淵。
光是聽著那海麵上的微風呼號……就能從空氣中嗅到那股不祥的氣息。
深不可測。
如同看不見底的淵。
到底有多深,根本無從得知。
甚至連下去一探究竟的欲望都升不起半分。
這是怎樣一個人啊。
僅僅看過一遍,就已經把自己的劇本升華成了一種更複雜,更深刻,乃至更……恐怖的深度。
哪怕光是聽,他已經能模模湖湖的感覺到……如果真的能修改出對方滿意的劇本,那麼這部戲一定能讓所有人都產生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
甚至……
在麵對無數投資人的質疑時,他都可以用一種“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個故事”的絕對自信,給出回擊他們質疑的重拳!
可唯獨麵對這個年輕人時……
恍忽間,他生出了一種感覺。
這個劇本……
如果他來拍……
恐怕會更好。
哪怕這個念頭隻是一瞬,
可卻像是落地生根的魔騰一般,頃刻之間,根係發芽……
再也止不住了。